“丫头？”
  王荷荷揉揉眼，有些错愕地盯着眼前头上饰满珠翠的女子，疑惑地望着蹲在地上煎药的老男人，怔忪地撑起身，摸了摸床边女子的脸：“你怎么来了？”
  “娘亲你怎么受伤了？”玉环拉着她的手，瞧得仔细。
  郭子仪端着药碗走近，“喝药吧！”
  “我来，”玉环抢着接过药碗，吹了吹，“娘亲你慢点……”
  “没事的，”王荷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将药碗递给郭子仪，“我有点饿了。”
  “我去做点吃的。”郭子仪点头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她枕边，端着药碗出了门，反手将房门关紧。
  王荷荷后背的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因刚喝了药嘴里有些苦，打开枕边的纸包，捏了一块酸甜的梅子糕入口，笑着拍了拍玉环的小胖手，看见她和自己手腕上成对儿的红玉镯，眉头倏然紧蹙：“丫头，这镯子，以后不要戴了。”
  “好。”玉环一向很听她的话，王荷荷也不怀疑，笑着拉着她的手，问了些日常琐事。
  玉环一一应答，等她不再问了，才左看右看，忧心忡忡地对她道：“这地方太差了！娘亲去我府院吧！我的丫鬟们都很听话，不会乱说话的！”
  王荷荷摇摇头。阿翼好不容易将她安置在这，她如果乱走，很容易暴露。更何况还可能牵累玉环。
  “这挺好的，你也知道，娘亲不便久留，”王荷荷环顾四周，拉着玉环的手，看着自己和玉环一对的血玉镯微笑，“你怎么来了？翼先生告诉你的？”
  玉环点点头：“昨日入宫给母妃请安，听说宫里有刺客……”
  “丫头，有些事，不要问。”王荷荷笑着拍了拍玉环的手，“夫君待你可好？”
  “好，”玉环微笑着点头，“他待我很好。”
  “那就好……”
  王荷荷抚着她的鬓发，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美丽的女子想，自己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
  她杀不了皇帝，但她能杀了武惠妃。
  可她记得清楚，武惠妃死后不久，狗皇帝就看上了玉环……
  如果武惠妃不死，她也许还能拖一拖，没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她舍不得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陪着她的小丫头被狗皇帝糟蹋了。
  如果不是小丫头，她也许根本无法从白马寺走出来。
  当初杀了那么多人，孑然一身被阿翼关到了白马寺的时候，她无数次想到死。
  直到阿翼把玉环带给她。
  穿着一身石榴裙的小姑娘，重新带给她希望。
  她从恨中汲取力量，撑着活了下来。
  从郭子仪出现开始，她的心就开始震荡，一波又一波……直到石头般冷硬的心，震成砂砾。
  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心软了，舍不得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为了套狼养的孩子，却为了这个孩子，第一次动了放弃的念头。
  “丫头，”她拍着膝上的女子，像很久以前在寺庙中听钟声佛音时一样，心安静祥和，“别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娘亲想看你高高兴兴的。”
  “嗯！”
  玉环陪了她三日后。王荷荷身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
  接送他们出宫的车马也到了。
  因为她的伤还未痊愈，暂时留在了芙蓉斋修养。修养的这段时间，密报一封接一封传来。她未能见武惠妃一面，却时时刻刻都在听着她的消息。
  就在她离开当日，传闻宫中开始闹鬼。
  闹鬼最频繁的地方就是武惠妃的寝殿。
  没过几日，就传来了武惠妃病重的消息。
  王荷荷看着被烧成灰的信笺，心情十分的畅快。
  看来，武惠妃还是比不上她姑姑武则天。
  这世上闹鬼最多的地方，应是人心。
  听说武惠妃过得提心吊胆，王荷荷不用吃药，就觉得身轻体健，蹦跶下床，哼着小曲儿心情飞扬。
  这次她偷跑入宫，郭子仪是真的不信她了，将她从宫里带出来后，只要他离开去熬药，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铁链，把她锁在床上。
  这几日见她老实不少，郭子仪也放松了些警惕，在她睡觉的时候就不锁着她了。药里面有安眠的成分，估计是料她也不会装睡。
  可郭子仪大意了。因为她体内的蛊虫，什么药在她体内药效都减了七分。一开始的确因为背上的肩痛，她不愿意动弹。但是伤口渐渐痊愈，她也渐渐愿意活动活动筋骨，经常趁着郭子仪不在的时候，在屋子里蹦蹦跳跳，趁他回来前，钻进被窝装睡。
  好几次郭子仪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叹气，以为她是痛得大汗淋漓，却没想到是她自己蹦跶的。
  王荷荷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他欺负上瘾了。每次看他翘着小胡子要发怒，却又抿着唇隐忍不发的模样，心情就会特别好。
  这让她想到自己家的一只小黑猫。
  那只小黑猫也不知道是招财的第几代孙，反正一点也没继承招财胆小怕事的优良传统，反而格外嚣张霸道。因为家里的猫太多了，王荷荷做的猫粮经常不够用。这只小猫却胖得滚圆，不但欺负自己的兄弟姐妹抢食就算了，欺负了一圈，发现没人是它的对手，开始对看门的进宝下手了。
  因为进宝不挑食，白饭米粥里掺杂些肉丁就能顶一顿饭。这只黑猫就欺负进宝，每次把他狗碗里的肉丁都挑没了才溜达着离开。后来王荷荷把制作猫粮的法子告诉给了家里人，家里人也都喜欢猫，做的也就多了，那只小黑猫也就没再去抢进宝的狗粮。
  可是被黑猫抢了几次后，进宝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东张西望，后来居然还得了厌食症。
  直到那只黑猫再次出现，抢了它狗粮里的肉丁，进宝的厌食症才好了，还特别高兴地围着黑猫，亲昵地舔啊舔。可那只黑猫还特别傲娇，经常欺负进宝。
  猫太多，每只猫都有自己习惯的住处。那只黑猫见进宝好欺负，不但抢了进宝的狗粮，还抢了进宝的狗窝。
  不过也是因为那只黑猫身上有狗的味道，它的兄弟姐妹们经常合伙欺负它。那只黑猫经常在外面和一群猫打了一身的伤，然后继续去霸占进宝的狗窝，舔伤口。每次进宝想帮它舔，都被它挥着猫爪赶到狗窝外。
  黑猫霸占了狗窝，进宝就没了住处，每天睡在狗窝门口。木桃看进宝可怜，托阿呆又做了个狗窝，可进宝从不住新窝。每次下雨打雷，进宝都乖乖地站在狗窝外面，守着那只黑猫。
  后来那只黑猫有一天突然让进宝亲近了，还每天腻在一起。即使外面猫粮吃不尽，它也不离开狗窝了，每天抢狗碗里那点肉丁吃。
  每天丫鬟仆人们路过门口，都能看见白白胖胖的进宝背上驮着一只懒洋洋的黑猫。
  家里的丫鬟们偷偷给那只黑猫起了个外号叫——小夫人。
  王荷荷很喜欢欺负老不正经，每次看见他微微皱眉无可奈何的模样，就很安心。
  因为他担心自己，挂念自己，想亲近自己。
  她太习惯失去，所以当一个人怎么赶都赶不走，相处久了，她就开始害怕。害怕这个人也离开了。所以她需要确认。不需要语言，她知道更好的法子。
  让他担心，然后给他安慰。
  这是她百玩不厌的小游戏。能陪她玩的人，也只有郭子仪一人。
  老不正经还在熬药吗？
  她突然好奇，忍不住等他来，想去看看他。
  这段时间，一直是郭子仪照顾她。屋里也没有什么人，她便悄悄地出了门。
  芙蓉斋是她的地盘。但她却没来过几次，对各处都很陌生。但令她欣慰的是，这里的到处都种满了树木和花。满眼的碧绿和桃红，相映成趣，偶尔还有两只肥硕的金花鼠在一旁高大的松树上面跳来跳去。
  她来到膳房，可药坛子已经灭了火。冒着热气的药碗正搁在竹篓里。
  人却不在。
  药碗很烫。他应该没有走多久。每次等药碗凉一些，他才端进屋。
  去出恭了？
  王荷荷信步走到茅房，喊了一声也没有人应，好奇地走出了她修养的院子。
  隐约中记得她住的院子不远处就有一处水榭。因为是夏末，夜晚水榭上蚊虫多，但白天还是凉快的。王荷荷养伤，许久没倒出逛一逛，也憋得难受，就向水榭走去。
  离了老远，她就看见了郭子仪的背影。
  郭子仪的背影很好认。有着中年的老成沉稳，又有武将的挺拔，胡服长衫，右手习惯性地握着腰上的刀柄上的芙蓉玉。
  她快走了两步想吓一吓他，没料到刚走两步，就看见了郭子仪身后的莫言。
  她一愣。
  然后鬼使神差地躲了起来。
  心跳骤然加快。
  有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按理说，她的护法，和她的夫君说两句话并不是什么怪事。但她却觉得奇怪……为什么？
  王荷荷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上的那点泥土恍然大悟——她从来没见过莫言和郭子仪说过话。
  为什么？
  莫言带着玉环来九原那么多次，自己带着郭子仪来红日楼那么多次……
  王荷荷抓着前襟，抑制着扑腾扑腾的心跳，有了个疯狂的想法——
  郭子仪会不会也是正则的人？
  她为什么从来没怀疑过？
  头顶上压下一道黑影，她的眼前忽然一暗。低沉略哑的声音与平日数落她的声音迥然不同：
  “你在这做什么？”
  ☆、教主的枷锁
  “田田，你在这做什么？”
  他又问了一次，这次语气终于恢复正常了。
  王荷荷却抖如一惊，唇瓣张合两下，泪先落了下来。
  “怎么了？”郭子仪俯身给她擦泪，忍不住叹了一声，“怕我责骂你乱跑，所以先哭鼻子害我心软么？”
  她心里有好多话想问。可一句话都问不出口。话太多，憋着难受，就只能哭。
  哭得狠了，就算想说也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