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看看培育过程。”她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仿佛对面前正在出生的小生命毫无兴趣。
  在杜克的授意下，研究员将最绝密的培育资料传输给了她，她导到电子板上，沉默的看了起来。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那个到了预产期的培育罐既然被一个机械臂举了起来，顺着半空中的轨道到达总控室正前方，一路上升通过了头顶的一个通道。
  “陆垚，去看看吗？”杜克脱下身上的防菌服，露出里面的白大褂，整理了一下仪容，“反正正好碰上。“
  “有些失育者不受邀请一辈子都看不到接生仪式的。”一旁的研究员补充道。
  素意想了想，点点头：“那去看看吧。”她的眼睛不离电子板，虽然已经恢复了记忆，但是有些东西不是记忆能随之带来的，她此时看着研究院培育生命的详细过程，看着那些药剂、器械、精密操作和前后准备，整个培育过程繁复细致，她一时间也只能看个开头，经过百年变迁，许多地方都已经用上了现代的知识，她要将所学结合起来，看得并不快，却越看越入神。
  “到了。”杜克在她身旁小声道。素意恍然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一个肖似医院过道的地方，过道尽头是标了偌大两个字的“产房”。而他们中间，站了七八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一看到来人，即使是一脸紧张的准爸爸，也下意识的和陪同的人一起站到了两边，给打头的素意和杜克让出一条通道。
  “别紧张，我们只是来看看。”杜克抬抬手，“注意产房，你的孩子快出来了。”
  “额，恩，是！”准爸爸是一身藏青的制服，看起来竟然和施烨手下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忍不住看看素意，力争点头，“陆教授，您好。”
  “嗯。”素意顿了顿，还是艰难道，“恭喜你。”
  准爸爸抽筋似的笑了一下：“谢谢！”
  产房的灯忽然亮了，红灯一转一转的，让气氛分外紧张。
  纵使知道这只是走个过场，里面在努力的全是机器，外面的小年轻们还是紧张搓着手，最有意思的是那个准爸爸，这时候突然双手摆出一个捧着西瓜的造型，一脸抽筋的比划着，嘴里念叨：“轻柔……摸头……捧住……缓缓……往外拖……哦不，拉……嗯……”他一副脑子都不够用了的样子，急得狂敲自己脑袋。
  “他在干嘛？”素意看得好笑。
  “他要……”杜克刚凑过来解释个开头，产房门忽然大开，一个一身绿色手术服的男子满身是血，隔着口罩大叫：“谁是爸爸！进来接生！”
  “我我我！”准爸爸举着手大叫，在一众好兄弟各种拍肩摸头中像火炬手一样越众而出，直奔产房，“我来了！”
  “他去接生？”结合方才准爸爸的碎碎念，素意有些明白过来了，不由得惊讶。
  “想去看看吗？”见她兴趣盎然，杜克脸上终于有了点光彩，眼里满是期待。
  素意想不过就是这爸爸亲自把手伸进那假子宫把自己的孩儿拽出来，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到底好奇那个情景，特别是门口这个男产婆还一副全身是血的样子……天知道培养罐里营养液蓝色的，假子宫里类羊水是黄的，哪来红的？油漆吗？
  她点点头，收起了电子板，跟在准爸爸后面进了产房，先是一段除菌室，换上武装到牙齿的除菌服，然后才是产房。
  里面，培养罐斜放着，偏低的一端刚好是接生最合适的位置，假子宫的一头已经微微打开，在营养液里微微颤抖着，周围众多导线连接着监控仪，上面各种线条和数字不停跳动。
  旁边还有三个助产士，一身绿色手术服，身上是突兀的红色，果然是假的应应景用的，他们还很入戏，一旁紧张的对准爸爸说：“孩子快出来了！现在该你加油了！你一定要轻柔！小心！你看，这就是你的孩子，到时候我们会告诉你怎么动！”
  他们点开一个屏幕，里面赫然就是胎儿的图像，彩色的满是热能循环，它头朝下蜷缩在子宫中，时不时的挣扎一下。
  准爸爸紧张的人都僵硬了，不停的搓着手：“那，那，我，开始？”
  “开始！”
  准爸爸一副壮士断腕的样子，双手呈爪状塞进了子宫下口，人造子宫立刻一阵剧烈的蠕动，眼见着薄薄的皮层里就有两只手的形状挪了进去，同时，监控上也显示，这双手果决的触碰到了胎儿的头。
  “轻点！力道轻一点！”助产士大叫，“慢慢来！太快会宫缩的！”
  假子宫也会宫缩？！素意在一旁听得觉得自己都要宫缩了……敢情这是给准爸爸设置的关卡吗？过关斩将感受过分娩之难后才能得到最终奖励的意思？
  “有没有人一紧张捏爆了孩子的头的？”她死鱼眼问旁边的杜克。
  杜克：“……没……我们有完全防范。”
  “哇，有的话就是……神作了。”她看着监控里，准爸爸的手宛如黑山老妖，在宝宝的脑袋上逡巡着，怎么都抓不住落点，急得快哭了：“我会不会戳到他眼睛？会不会戳到？”
  “别急，等一下，往右一点，顺时针顺时针，对，就这样！好！抓住！”
  准爸爸一抓。
  宝宝猛地一蹬腿！
  助产士惨叫：“轻点！轻点！”
  “滑溜溜的，轻点抓不住啊！”
  “宝宝头很软的啊！”助产士双手抱头，要不是仪式要求，他估计就捋袖子自己上了。
  素意看这鬼哭狼嚎的样子，和正经产房也差不离多少了，只不过这儿都是助产士喊，爸爸负责使劲儿，冷不丁笑了出来，嘲讽似的在一旁添乱：“你们让他控制呼吸，别紧张，来，呼，吸……”
  “呼……吸……”准爸爸还真听了。
  “继续继续！呼、吸！呼、吸！”助产士也当真了。
  全场顿时一起难产，素意实在忍不住了转头到一旁笑得全身颤抖。
  “哎……”杜克掌管这儿许久，什么没见过，见状只能一声叹息，无奈的看了素意一眼。
  一阵鬼哭狼嚎鸡飞狗跳，这个准爸爸终于成功从巨大的人造子宫中“抠”出了自己的宝宝，也顾不上那一身粘稠的黄水，抱在那又哭又笑，姿势还挺标准的。
  “放进水里。”助产士道，“给他洗澡。”
  “好的好的！”准爸爸这回成了个新科爹地，一脸严肃的剪掉脐带开始走产后流程，途中还杂七杂八的问问题，什么孩子要不要听自己心跳啊，要不要现在开始幼教之类，都被助产士轻描淡写的敷衍了过去。
  这小爸爸做的准备还真不少，素意看他一副抱着自己全世界的样子，连在场两位重量级的围观群众都无暇顾及一眼，显然是全身心投到了自己孩子身上，生怕有哪里一丝一毫没做好。
  等小爸爸笨拙的哼着歌儿开始给宝宝洗澡，助产士终于空下来，擦把汗笑着走到他们身边：“院长，陆教授。”他着重看了两眼素意，突然问：“陆教授想抱抱孩子吗？”
  “不。”素意下意识的说，说不够，她还退后了一步，”我不会抱小孩。“
  但这话还是传到了那小爸爸的耳朵里，他没有丝毫犹豫，把宝宝包进浴巾里就跑过来，往素意手里塞，一脸激动：“陆教授！你，您，哎，您看，我孩子！”
  “啊，是呢，恩……”素意微微推拒了两下，真心不想抱小孩，但是在周围一片殷殷期待的目光下，她还是无奈的接了过来，刚伸手接过孩子，周围就一片静默。
  她：“……我说了我不会抱小孩。”
  他们一脸“原来是真的啊”那般惊讶的表情，还是小爸爸丝毫没注意陆教授的窘迫，很热心的上前，摆弄素意的手：“这样，这样抱，啊，对了，哎这就对了！哇，教授你学的好快，我练习了一个礼拜！”
  “还有练习？”素意还是有点笨拙的抱着，随口问着。心里却莫名想到希雅抱孩子是不是也这样，她肯定很熟练。
  “嘿嘿，我们有课程的，不合格不能申请……”小爸爸挠头，眼睛紧盯着小孩。
  而杜克和助产士们，全场只是怔怔的看着素意抱小孩。
  这孩子和百年前的没有什么两样，皱皱的，红红的，小到哪儿都使不上力，哭声倒是很精神，也很有力气，在素意的怀里死命蹬腿。
  素意垂眸看了这孩子一会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下意识的也丝毫不想给其他人一种“母性”的感觉，抱了一会儿就把孩子还给了这个小爸爸，礼貌的补了一句：“很可爱。”
  “那小名就叫可爱吧！”小爸爸双眼发亮。
  “额……这个……”素意退后一步，不想背这个锅。
  “起名和登记请一会儿出去做。”助产士彬彬有礼，“我们要整理产房了，再次恭喜您，桑先生。”
  “谢谢！谢谢！”小爸爸乐呵呵的从正门走了出去，即使在这儿也能听到外面欢天喜地的欢呼声。
  产房里各种液体流了一地，没一会儿，嵌在墙里的机器人滑了出来，开始默默的清扫。
  “呼！那院长，我们要准备下一台了，你们……”助产士道。
  杜克点点头，拢了下素意的手臂：“我们出去吧。”
  两人顺着医生通道走到隔壁休息室，那儿此时空无一人，素意换下沾染了类羊水的防菌服，感觉身上好像还有一股腥腥的味道。
  “有什么感想吗？”杜克也脱了防菌服，问。
  素意想了想，笑道：“我在想，要不是繁育出了问题，照这个情况看，如果解决了潘多拉，是不是以后没女性，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杜克沉默了一下，摇摇头：“不……”
  “嗯？”
  “我们都知道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
  “然后？”
  “但到现在，即使母亲这个角色空窗了百年，还没有一首赞颂父爱的歌传唱过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
  “我想，母爱一定是一种，能让父爱都望而生畏的感情吧。”杜克的脸有一点点红，似乎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在谈论这个问题，“我只是猜测……毕竟我们只要健康长大，都觉得父亲足够爱我们了。”
  素意听着，不置可否。
  这可真是好大个马后炮。
  何必看母亲这个角色是否空窗百年，光上下五千年，父爱和母爱并存，论歌颂度，母爱都完胜，即使明明父爱也可以沉如山、博如海……
  那时候男人们尚还有母亲，却享受着母爱同时忽视着女性，好比现在享受着父爱却还期待着母爱，眼前人的付出总是那么容易被忽视。
  她都要为那个矜矜业业的小爸爸打抱不平起来了。
  第57章 护崽和护崽儿
  樊素意被称为影子医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复仇那段时间, 在暗影里蛰伏久了, 她对于任何可能露脸的机会都极其敏感并且深恶痛绝, 在百年前就神秘到连什么人种都没暴露。而现在, 虽然她活在“女性”这个天然聚光灯下, 她却还是下意识的拒绝一切镜头前的曝光。
  可这次，她还是曝光了……
  人还没走出生命研究院，头条快讯已经将她的消息塞进了几乎所有人的微讯。
  【母性的光辉！陆垚亲自指导生产，二十六年来最幸运新生儿诞生！】
  配图素意在人群中抱着婴儿，镜头是自上往下的, 就只看到她细瘦的颈子、薄削的肩和微垂的眼睑，看不到眼神。
  ……怎么可以不拍眼神！
  拍到眼神你们就知道编辑一定对“母性的光辉”有巨大误解了！
  素意心里一万句脏话汇成一句迷之微笑：“你们在产房里都放监控？”
  杜克埋头在电脑上操作着数据, 闻言头也没回：“为了防止医疗事故，监控当然是必须的……”
  “那……”素意深吸一口气，她想起来，此产房非彼产房, 没有母亲那么隐私的姿态需要避讳，一个蠢爸爸在机器里掏娃而已, 不监控才奇怪。
  她点点头, 面无表情的继续低头看材料。
  旁边当然有人收到微讯消息了，一个助理胆战心惊的蹭到杜克身边, 低头跟他说了两句。
  杜克一顿，先拧了拧耳垂部分的微讯开关，过了一会儿, 显然是看过了快讯，叹了口气：“我，看到新闻了。”
  “嗯。”
  “抱歉，我没考虑到……”杜克想了想，问，“可是，如果事先知道有监控，当桑……那个父亲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你会拒绝吗？”
  素意摇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