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哥瞥了一眼，拿起来道：“对，咱们单位通常是分十个组，一个领导走访慰问一份，哎，你都按照具体的小区分好了啊？挺好的，那我直接拿去和大领导说一声，让他把任务划分一下。”
  沈哥也是个利落人，正好刚刚他们才听到老城区街道办事处的大领导从上级部门开完会回来、便直接就被楼下等了好几个小时的上访群众围堵在他自己办公室里的声音……
  沈哥拿着那一摞打出来的名单文件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咱们大领导还能说话不，天怿你把文件里提到的慰问标准和具体的慰问品都发给王主任，让他去联系采购。”
  ——所谓办公室主任，其实就是，什么上级文件接收报送与后勤杂物全都管。
  “好。”乔天怿点了点头，等沈哥从办公室出去后，直接拿起电话拨了办公室的内线，“王主任，我是乔天怿——”
  ·
  等到第二天，乔天怿一大早便开车到了老城区街道办的院子里。
  今天正好是紧挨着十月一假期的周六，单位院子里，除了被安排值班的工作人员，便只剩下零星几个需要加班的人了。院子里的车位难得都空了出来，乔天怿也就把自己的车直接开了进去。
  看见她的时候，沈哥还正在把那些用来慰问孤寡老人的米面油等生活必需品搬到自己那辆小奥拓的后备箱里，实在放不下的，还往车后座上堆了一些。
  “这些能放得下吗？”乔天怿直接走过去帮忙。
  “差不多，哎你别动，我来就行，米面这东西一袋袋的也挺重的，别弄得你衣服上都——”沈哥正搬着两袋二十公斤的大米往车上塞呢，就看到乔天怿半点不费力的一手拎了一袋，那些米面的口袋甚至根本挨不上她的裤腿和手腕。
  沈哥还有些呆愣的看着乔天怿轻描淡写间就把好些东西直接扔到他的后备箱里了，半晌才收回自己差点掉下去的下巴，看着乔天怿那纤细的手腕，难掩震惊道：“天怿你力气这么大的吗……”
  “嗯，搬东西这种活儿我也可以帮忙的。”乔天怿仿佛手里拎着的不是两袋真空包装的大米，而是两袋同体积的棉花。
  有了乔天怿的帮忙，沈哥在旁边都快要搭不上手了。
  好在，虽然老城区整体需要慰问的孤寡老人数量不少，但是，大部分名单和相应的慰问金、慰问品都是转交给了对应的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老城区街道办这边的工作人员需要走访的都是孤寡老人中年纪比较大的那几户，其实数量不算太多。
  “别开你的车了，咱们要慰问的这几家，位置和城中村那里挨着，路也不太好走。”把慰问品全都装到了车上，沈哥看了一眼乔天怿开的那辆车，忍不住和乔天怿说道：“别一个不小心把你的车剐蹭到。”就算有保险，想想那重新刷漆的费用，沈哥都觉得一阵肉疼。
  乔天怿也没和沈哥客气，点点头，直接坐在了沈哥那辆小奥拓的副驾驶上。
  老城区这边，乔天怿虽然在街道办工作了一个月了，真正走访过去的地方，其实不算很多，不过，对于城中村这片，因为之前的贝富贵、以及那个凶杀案的缘故，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她是真的有些熟悉了。
  沈哥依旧是轻车熟路，带着乔天怿绕过城中村的背面，直接就到了一处极为老式的三层居民楼下面。
  “这里原来还是最早的老政府家属院来着。”沈哥下车后，本能的又要去搬那些米面油。
  乔天怿直接伸手帮他拎了一多半，却仿佛根本察觉不到重量一样，轻松的笑道：“看这房子的年头，倒是能感觉出来了。”
  沈哥点点头，“差不多，上世界七八十年代的老公房了。”
  就和所有老房子共同的特征一样，楼道里不说干净与否，首先就透着一股光线不足的阴暗和拥挤逼仄，那些陈旧的台阶似乎都来的有些陡峭，而且上下两端往往显得不太均匀。
  “这么高的台阶，上年纪的人上下楼都很困难吧……”乔天怿不由得微微蹙眉，她虽然并不认识今天需要慰问的老人家，却还记得，花名册上显示，住在三楼的那位姓齐的老人家，已经102岁了。
  “好像，也不一定……”说到这个问题，沈哥却显得略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乔天怿有些好奇的侧过头来看着他。
  沈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道：“你看见齐老爷子本人就明白了。”
  乔天怿眨了眨眼睛。
  闲聊间，他们已经到了三楼。老式防盗门上挂着的那个门铃，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坏掉状态了，沈哥果断上前用手指“当当当”的敲了几下门。
  门里的齐老爷子并没有一般老人家年岁上去了之后不可避免的听力下降和反应迟缓，沈哥敲门的动作才停下，那扇因为位置下沉而和地板有着明显摩擦的木门便已经被人从里面直接掰开了——是的，从那近乎刺耳的摩擦声音来判断，还是强行掰开的那种。
  乔天怿不由得低头，看着明显比别处凹陷下去的深棕色地板砖陷入沉思——齐老爷子这手上的力气似乎挺大啊……
  沈哥完全是因为面对老人家，便下意识的提高了音调，使劲大声道：“齐老爷子，我们是山海市街道办事处的，这不要过节了，就趁着放假过来看看您！”
  百岁老人齐老爷子动作麻利的把外面有些锈住的防盗门也一把怼开了，乐呵呵的招呼着沈哥和乔天怿进来，“来，进来坐会儿，我给你们烧点水。”
  乔天怿走进来，先看了看，确定老人家这里没有拖鞋、鞋套一类的东西，这才踩着地板走了进去，然后将手里拎着的东西，和沈哥一起，都放到了老人家的小厨房里。
  出乎乔天怿意料的，这个房子里面被收拾得十分干净，尤其厨房这里，除了裸*露在外的水管上不可避免的凝了些铁锈和水垢之外，竟然看不出丝毫油污、黑烟一类的痕迹。
  至于齐老爷子本人，单看身高，怕是得有将近两米，手背上虽然有着明显的老年斑，却依旧能看出手臂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眼睛也是炯炯有神的模样，丝毫不见寻常老人的玻璃体浑浊和老迈。刚刚齐老爷子乐呵呵的说给他们烧壶水喝的时候，露出来的牙齿看起来更是完整又锋利，结合着他的102岁高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牙齿肯定不是原装的……
  齐老爷子烧水的功夫很快，乔天怿和沈哥一开始还站在厨房里，本意是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结果，齐老爷子将自己的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两个街道办的年轻人愣是没能找到插手的地方，最终只能是乖乖的坐在沙发上等着了。
  齐老爷子不但烧了水，还给他们泡了茶。
  沸水中的茶叶飘飘摇摇，乔天怿只是闻到味，便略有些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沈哥敏锐的注意到了她的反应，小声问道：“怎么了？”
  乔天怿也把声音压得特别低：“这茶叶似乎有点贵……”
  沈哥迟疑了一下，“有多贵？”
  乔天怿没说价钱，而是选了一个参照物：“我爸拿来收藏，平时都不太舍得泡的那种……”
  想到乔天怿为了上下班方便买的那套房，还有她那辆稍微剐蹭一下就让人感觉在割肉的代步车，沈哥对于自己面前这杯茶，顿时肃然起敬。
  顿了顿，沈哥又纳闷道：“不对啊……齐老爷子是靠政府补助生活的，虽然没申请五保户，可是，他应该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吧？”
  在这件事上，乔天怿调整心情的速度倒是比沈哥更快一点，“其实也没差，毕竟，我们今天慰问的是孤寡老人而不是贫困户……”
  说起贫困户这个词，便不得不想起贝富贵那个贫困钉子户，乔天怿和沈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难搞”这两个字。
  尤其是乔天怿，由于朱南的缘故，她之前才接触过协管办的小赵，自然隐约能够猜测到，贝富贵的难搞程度，恐怕比沈哥预想的还要艰难。
  暂时收拾好心情，乔天怿和沈哥又陪着齐老爷子闲聊了几句，询问了一下老人家生活上的困难，不过，这位老人家显然十分的乐观和豁达，问就是没有，再问就是我活得好好的。
  略坐了一会儿，乔天怿和沈哥起身准备告辞了，结果，就在这时，却听到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砰砰砰”的砸门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彼此之间推搡和叫嚷的声音，其声势浩大、震耳欲聋，一下子彻底打破了狭窄楼道里原本的安静而沉寂。
  齐老爷子手里还端着杯茶，听到动静，一幅爱答不理的表情，皱了皱铜铃般的大眼，和乔天怿、沈哥他们嘀咕道：“哦，楼下是搞传销的，他们之前招来个人，因为吃太多还不干活，又被赶出去了，结果那个吃太多的不愿意走，时不时就找上门想要重新加入呢！”
  乔天怿和沈哥一起被惊到了。
  活生生的传销窝点！？
  第18章
  这会儿，乔天怿和沈哥已经走到齐老爷子家的门旁边了。
  沈哥伸手去开门，结果，那下沉的木门和凹陷的地板之间摩擦力过大，沈哥一个大男人愣是没能把门推开。
  齐老爷子慢了一步从沙发那里走过来，笑呵呵的说道：“唉，老头子这的门有些旧了，你们不知道这个巧劲儿，我帮你们开——”
  齐老爷子那个“开”字的话音还没落下，乔天怿已经顺手从沈哥手里接过门板，看似不怎么用力的向上一提，然后才是轻飘飘的一推，连个摩擦声都没有，这扇门便被她打开了。
  双臂肌肉虬结的齐老爷子：“……”看着乔天怿那纤细白皙的胳膊，再看看自己直接被她用手指拎起来的门板，热爱生命的齐老爷子默默的佝偻了一下身体，试图往沈哥背后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毕竟是从地质纪年的寒武纪一直活到现代社会的孤独孑遗种，齐老爷子深谙弱小、可怜、又无助但是命硬的精髓：安安静静的苟就对了！
  乔天怿还看了一眼门板的合页那里——这招还是上次贝富贵的窝棚那里学到的——果然，木板门的合页那里，上面有点松了，以至于这扇门其实是向下稍微歪了一点点的，所以才会和地板摩擦这么严重。
  正好，靠近门厅和厨房之间的室内小窗台上，就放着一把螺丝刀，乔天怿朝着沈哥稍稍示意了一下，“沈哥，把那个螺丝刀递给我一下。”
  最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力量方面其实就是个弱鸡的沈哥非常自觉，忙不迭的就去拿过来交到乔天怿手上了。
  乔天怿直接单手拎着门板，强行把那个有点松掉的合页给敲回去了，随后，她又稍稍晃了晃门，果然，上面的合页收紧之后，门板和地板之间会有一个微小的空隙，不摩擦了，门板转动自然就变得流畅了。
  因为打开了木门，老式的防盗门又是大片镂空的，所以，外面楼道里从下面传来的声音也就显得越发清晰起来。
  还不了解具体的情况，所以，乔天怿和沈哥都没有急着下去，他们在齐老爷子家门口稍微站定了一会儿，倒也将楼下两拨人的吵闹声听了个大概。
  根据齐老爷子的指控，感觉应该是传销窝点负责人的一个中年男人正满是不耐的嚷嚷道：“不是说了吗！你考核不合格，我们大家开过会的，一致认为，你并不适合参与我们这项工程，毕竟大家都是要赚钱的嘛，总要为大家伙儿共同的利益考虑对不对？”
  紧接着，一个声音很是年轻淳朴，听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少年音的的男声有些唯唯诺诺的说道：“你之前和我说，要拉来更多一起赚钱的同伴，就让我考核通过的。”
  搞传销的中年男人理直气壮：“是啊，你找来人了吗？”
  “找来了！”年轻声音忙不迭的回答道：“我找来了一些在工地上干活的朋友！”
  乔天怿和沈哥越听越是不由得皱眉。
  “这个傻孩子唷……”沈哥皱着眉忍不住摇摇头。
  乔天怿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过来，那个年轻的声音，之前被卷入到这个传销窝点，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却被这帮搞传销的人又赶了出去，八成是因为他拉不来更多的下线、或者是所谓的“入会费”就拿不出来。至于他刚刚说的，工地上干活的朋友，八成就是那些从农村出来的务工人员，他们大多没有学历也没有其它的一技之长，在这个城市中，只能找到在建筑工地上卖苦力这样最基本的体力工作。
  “被他坑来的也是可怜人。”乔天怿摇了摇头，和沈哥也小声说道。
  居然在慰问孤寡老人的时候遇到传销窝点，对于这件事，乔天怿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
  然而，当她拿出手机后，沈哥却苦笑着朝着她摆了摆手，同样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没用的，现在的传销团伙很难搞。天怿你没接触过，所以不了解。你以前看过那些关于搞传销的新闻吧？一群人挤在一个小房子里，整天洗脑，互相洗脑，而且互相监视，求助无门，想跑都跑不掉！”
  乔天怿微微一怔，拿着手机的手指也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道：“难道不是吗？”
  “不是了，那些搞传销的，早就改法子了。”
  沈哥说这话的时候，还一直在深深的皱着眉，他那张看上起比实际年龄小太多的娃娃脸上，眉宇间愣是都被他拧出了深深的沟壑。
  “现在的传销是把你骗进去之后，你想走就能走，那些传销分子根本就不拦着也不藏着，但是，能被骗进去的，其实大部分都是会接受他们洗脑那一套的人。以前那种传销，因为涉及到了限制人身自由，警察只要能发现，一抓一个准！可是现在呢？他们这种软性的传销，你报警了，一群警察到了窝点，然后这群人众口一词，都是亲戚朋友，警察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乔天怿闻言微微一愣，她以前自然看过新闻，也对传销这类事情深恶痛绝，但是，就像是沈哥所说的那样，她对传销的概念，还停留在暴力禁锢人身自由的层面上。
  像是沈哥所说的，现在的新型传销也“与时俱进”，早就不搞强迫那一套了，人家现在主张来去自由，在这方面，她的确严重缺乏认知。
  顿了顿，伴随着楼下依旧争执推搡和叫嚷的吵闹背景音，乔天怿琢磨了一会儿，和沈哥分析道：“而且，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说的也是对的，如果来去自由不受约束的话，他们的确就是‘亲戚’、‘朋友’聚会。既然他们说的是事实，那么，警察就拿他们没办法……”
  沈哥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乔天怿想了想，又提出了一条思路道：“如果整治群租房呢？亲戚朋友聚会通常也就三五天的事情，这种传销团伙，通常都是会长期聚集在一起的吧？”就算不能让派出所民警用抓捕传销人员的方式把这种传销窝点直接打掉，如果能阻止这些传销人员聚集，本质上还是能够达到相同的效果。
  沈哥继续摇头，“没用的，整治群租房这种事情，政府部门出于安全考虑，的确进行过专项行动，但是收效不大。”
  乔天怿“唔”了一下，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正在这时候，楼下那个传销团伙的中年男人以及年轻人的吵吵嚷嚷中，突然又插入了另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囡囡啊，我和你爸都在你六叔这里，老六这边有笔好生意，现在投资三万，过几年，能赚好多万呢！我和你爸现在手里也没钱，就三万五千块，你借给妈妈点——”
  某些国产老年机别的功能不行，来电铃声和按了免提之后的通话声音那当真是扩音器级别的。
  乔天怿和沈哥明明还在楼上的齐老爷子家门口，结果，愣是把那位中年妇女和她女儿打电话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显然，那位中年妇女和他的丈夫一起，可能还真和这个传销窝点的人是村子里沾亲带故的亲戚，结果可好，电话里，她女儿的声音比这帮搞传销吵架的人还高，乔天怿和沈哥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一个年轻姑娘不耐烦的怒道：“那是传销！骗钱的！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早点回家！我、一、分、钱都不会借给你！还有，我报警了！”
  “啪”的一声，电话那头的年轻姑娘直接气得挂电话了。
  中年妇女手里拿着忙音依旧很大的老年机，声音讪讪的和那个中年男人说道：“老六啊，你也看到了，你侄女儿她不想借钱给我们，我们再和她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乔天怿和沈哥不由得面面相觑。
  “还行，这两口子看来还有救……”乔天怿眨眨眼睛，小声嘀咕道。
  沈哥也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电话，忍不住乐了一下。
  就在这时，趁着这个中年妇女电话打岔的时候，乔天怿又敏锐的听见了刚刚那个年轻人和他拉来的工地上的小伙伴窃窃私语的极其细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