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坦白(Confessions)
作者:
不知在哪的船 更新:2021-07-15 07:52 字数:4124
「地狱是她不在的地方——佚名」
海伦用湿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木桌。在昏暗的吊灯灯光照射下,湿漉漉的感觉为其暗淡的表面增添了一丝光泽。与维也纳的厨房相比,这里的厨房面积太小,海伦得格外努力保持房间的整洁。没有独立的餐厅,厨房灶台前的小木桌便用来准备食物与进餐。海伦还没有和指挥官一同共餐过。他的身体还未恢复,饭菜都是用盘子盛好送到卧室去。
最近两天里,海伦一醒来就开始打扫小屋。她知道这里其实没什么可供打扫。小屋的面积还不到维也纳公寓的一半。客厅和厨房直接相接,并没有墙将其隔开。在客厅沙发和厨房餐桌之间,有一扇门通向指挥官的卧室。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度过。
紧挨着厨房,与指挥官卧室相对的便是是海伦的房间。她的房间严格来说,称不上是客房。它原本是一间书房,壁挂式书架嵌在墙壁上,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简单的书桌和配套的椅子。海伦睡在沙发上,刚好够她躺下。她想知道这个小木屋的用途......尤其是这个房间。显然,这个地方并不是家庭度假的落脚处。它太过私密。这是费利克斯的秘密避风港吗?他的妻子知道这个地方吗?
海伦用力擦拭着木桌,仿佛同样的动作也能抹掉她脑海里的思绪。过去的几天里,海伦强迫自己的身体忙碌到筋疲力尽。她不想让自己的脑袋有片刻的时间去思考,也不想分析近来所发生之事。她迫切希望时间飞逝。晚上脑袋放上枕头的那一刻,可以让她在无意识的世界中放空。现实变得难以承受。
突然,海伦发现桌面中有一个深深的凹痕。她的手停止了动作,低头盯着自己的新发现。
「杀了我吧!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
她的手松开抹布。记忆让她不寒而栗。
「来啊! 他妈的捅我啊!」
海伦的指尖缓缓抚摸过凹痕的边缘,仿佛能感受到他用刀划过木桌时内心的挫败。她真得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吗?海伦抬起头来,望向指挥官的卧室。灯还未亮,她能听到他轻轻的有节奏的鼾声。他正沉浸在睡梦中,多亏她一小时前给他注射了药物。她现在远离他,还很安全......暂时的安全。
可她想要远离的绝不仅仅只有暴力。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海伦感到头痛欲裂。她紧眯起眼睛,试图阻止记忆的涌现。可尽管如此,海伦的身体还是背叛了她,他触碰她的感受又回来了。即使不在她面前,指挥官也有能力支配她。
「我本可以在那晚结束一切。」
敲门声遽然回荡在整个木屋,海伦从回忆中惊醒。她抬起头,环顾四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从前门传来。会是谁呢?今天是星期四,昨天已经送来了每周的食物补给。
海伦打开前门,冬日的寒风立即吹入屋中。她面前站着一位高大的绅士,正透过眼镜凝视着她。费利克斯·戈斯!海伦退缩了一步,不知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看到了费利克斯。
我可以进来吗? 费利克斯礼貌地问道。
海伦觉得这个请求很奇怪,毕竟房子属于他,不必获求许可。海伦微微点头,稍稍清理了进门的通道。海伦沉默地接过费利克斯的外套和帽子。与此同时,费利克斯迅速走向壁炉旁的红丝绒扶手椅。想必这一定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费利克斯在椅上坐下,身体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
请坐,诺瓦克小姐。不用给我喝的。我只在这里待很短的时间。
海伦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们的目光正好相撞,费利克斯的眼神是如此的强烈,使得海伦低下头来避免目光接触。费利克斯自有其威胁人的方式......或许比指挥官更可怕。
一切都还好吗?没有什么不便吧?
嗯,太感谢您了。阿洛伊斯(Alois)也帮了大忙。
啊,他确实不错。作为一个哑巴,他定可以保护你俩的隐私。你们有什么需求尽管向他提,他都会尽力办到。
谢谢您,戈斯先生。
费利克斯停顿了几秒钟,可对海伦来说,似乎却是永远。
我儿子怎么样了?他却终于询问道。
他正在恢复...... 海伦轻声回答。
他能走路吗?
还不能完全独立行走。但他正在练习。
那他可以说话了吗?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指挥官的声音在她的头脑中响起。她闭上眼睛,试图阻止声音再次出现。海伦抬起头来,他正皱起眉头打量她。这便是费利克斯的另一可怕之处。在他面前你无处可逃。还未等海伦回答,费利克斯抬起手,打断了她。
请原谅,诺瓦克小姐。我想我们不能继续刚刚那样的谈话。请原谅我的粗鲁,但像我这样的老人没有时间可以挥霍。我今晚一定要弄清楚 你能对我说实话吗?
海伦沉默不言,对费利克斯的要求感到困惑。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费利克斯深吸一口气,合上双腿,向海伦靠拢。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与她对视,仿佛要将她俘虏,不留任何退路。
你到底是谁?你是犹太人吗? 费利克斯用流利的希伯来语问道。
海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费利克斯怎会讲希伯来语?海伦吓得不知所措,止不住颤抖,犹如身处西伯利亚的隆冬。她暴露无遗。
费利克斯挺直了背脊,惊奇地回望海伦。他笑了出来。
我并不知道我会这么容易得到答案。请原谅我。我并不想吓到你。 费利克平静地用德语说着。
他的身子往椅后一靠,眼睛仍然盯着海伦那双惊恐的棕色眼睛。
首先,我并不会向当局举报你。其次,我无意中听到你在医院用希伯来语说梦话。
你也许会怀疑我今晚来访的原因。说实话,从我们见面的那天起,我就好奇你的真实身份。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我也有自己的假设......但之前我从没想到这一点。直到我听到你在睡梦中的言谈,一切才联系了起来。
我能知道你的真名吗?
......海伦......海伦·赫里什...... 她答道,这个名字听起来是那么的陌生。
海伦......它似乎更适合你。费利克斯说。
因为我是个犹太人?海伦好奇。
现在只剩一个最大的问题。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我儿子在一起? 费利克斯带着诚挚的好奇心问道。
海伦苦涩地咽了咽口水。从她决定跟随指挥官来到维也纳的那天起,她无数次地质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他在保护你还是在伤害你? 费利克斯问。
她也一直在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一开始她把指挥官当作自己的监狱长,即非救世主也非虐待狂。尽管他有能力终结她生命的火焰,可他选择让其继续燃烧,哪怕要付出自己的性命。回报又是什么呢?那天晚上,他俩的角色逆转,海伦有机会结束他的生命。命运将复仇的机会呈现在她面前.....「但是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你爱他吗? 费利克斯逼问。
费利克斯的荒谬提问让海伦惊愕。她厌恶地皱起脸,想立即喊出 不字,让他知道指挥官对她来说是多么的无关紧要。可海伦的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海伦的脸颊发烫。她瞧见费利克斯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他一定看出了她的心思。两人沉默对望。最后,费利克斯轻笑着摇了摇头。海伦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指挥官的笑容。
我的上帝啊......这个世界竟能给我一个老头儿带来惊喜。
费利克斯把头转向壁炉,看着燃烧而起的火焰。海伦仔细观察着他的脸。「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有危险吗?」
你现在可能有很多疑惑。例如我为什么会说你的语言,以及,为什么我不跑到最近的警察局把你关押进毒气室?没错,我是位纳粹党员,严格来说,我理应遵守法律。
他面向海伦。
我对此也非常困惑。我们俩都需要时间消化。不过,让我们一件一件捋清楚吧。礼貌起见,我先说。但你得答应我,我们所分享的内容只能局限在此,不得泄露出去。你同意吗?
海伦微微点头同意。
我保证不会向当局举报你。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呢?我自然不想让里奥波德陷入危险。但......我也不能让你有危险。
费利克斯捕捉到海伦怀疑的眼神,笑了笑。
愚蠢的巧合或是出于内疚......你自己判断叭。你喜欢绘画吗?
绘画?海伦摇了摇头。
那我想,你应该没听说过一个叫罗斯·科恩(Rose Cohn)的画家?
海伦再次摇了摇头。
好吧,她是个很棒的油画家。德国超现实主义的早期先驱之一。她自己就是一个…极其迷人的人。她深棕色的眼睛与你很相似,她能替你打开一个全新的宇宙。像我这样的男人被她吸引在所难免。
然而,双方的父母都反对我们的结合。她的家人决绝地把罗斯送到巴黎深造。他们认定分隔两地能使我俩分手。可我们并未放弃。我们年轻又天真。自以为可以克服任何障碍。我们答应彼此要相互等待,也许等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同意我们的结合。
但年轻总是伴随着愚蠢。错误的一小步导致里奥波德的母亲怀孕了,我不得不承担起男人的责任。罗斯得知后,永远离开了我。那之后……我心中的某些东西与世界失去了联系。
费利克斯脸上的哀伤使得海伦的心也跟着沉下来。四十年过去了,悲痛依旧分明可见。
我不想显得太过多愁善感,但罗斯依旧占据我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我还没弄清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我自己也害怕知道。我最后一次打探到她的消息是在战前的一篇新闻报道,伦敦举行了一场她的大型展览。她可能还活着,安全地呆在欧洲以外的某个地方。她也有可能躲了起来……更糟的情况……便跟狗一样被纳粹屠杀,或者被送进毒气室。
海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罗斯是犹太人。
是的,她的全名是罗斯·科恩斯坦(Rose Cohnstein)。她并不信神。可这对政府来说无关痛痒。只要你的血管里还流着一滴犹太人的血,你就得死。
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得知自己的儿子成为屠杀罗斯族人侩子手时的感受。我自己的骨肉…竟是个杀人犯!我必须坦诚地说,有时候我根本无法忍受跟他在一起。给我机会的话,我甚至想亲手扭断他的脖子。可现如今?里奥波德和一个犹太人?
费利克斯向海伦靠拢。
我能否猜测是他把你从波兰的集中营带到这儿?
是的,我是他的女仆。
他的仆人......不是别的什么吗?
这个问题让海伦感到不安,她咬了咬嘴唇。
我并不想冒犯你。这实在太难以置信。在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最不可能会冒着风险把你藏在维也纳。除非......
费利克斯突然停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海伦垂下眼帘,把双手放在腿上。两人彼此默契地认同:没有人能完全理解阿蒙的行为。但或许海伦比以往更明白......不过她在竭力忽略掉某种事实。海伦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依稀还能感到他的触碰。就在几天前,另一位戈斯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一切都发生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