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以来, 随着体形增大，这群虫崽其实已经很少在他面前展露出之前那种幼虫的懵懂。当然，迫于身体条件限制, 小数字们总体来说智商确实不高, 但苏林一直都可以感觉到, 这群幼虫一直都很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出成熟的一面。
  而现在, 他们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初。
  幼虫们根本就顾不上展现出自己的成熟稳重, 他们直接挤在了苏林的床上，直勾勾地看着一脸懵逼的母亲。
  “是妈妈。”
  “真的妈妈。”
  二号抬起了虫肢，小心翼翼地扒拉了苏林一下。在感受到苏林的体温之后，小虫崽们才像是终于从噩梦中醒来，他们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体，可是看着苏林的时候，眼底依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抹湿润。
  “都，都说了！妈妈才不会丢下我们呢！”
  一号的触角立得高高的，他冲着其他几只虫崽大声地宣布道，就是声音难免还是因为之前看到的那些场景而微微颤抖。
  苏林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搞清楚，这群幼崽竟然产生了幻觉，而在那个幻觉中，苏林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他们——因为他们在蜕变后全部都变成了灰扑扑不好看的蛾子。
  而苏林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说了一声“好丑”之后，就直接抱着那只有着漂亮黄色与草莓奶油冰淇淋色绒毛的“吸一口”离开了。
  苏林：“我觉得，我应该不至于那么颜控啦。”
  他连连苦笑，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带孩子这件事情上已经非常熟练了。
  “无论你们蜕皮后长成什么样，我发誓，我都会非常喜欢你们的！”
  他放软了声音，无奈又有点好笑地安抚起了这群幼崽。
  好吧，如果不是他们这么哭唧唧冲过来，苏林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对“吸一口”蜕变后外形的赞叹，竟然会给其他几只小虫崽带来那么严重的心理压力。
  “妈妈，我以后，会努力长得漂亮的！”
  被苏林拍了拍头，六号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自信。
  因为之前的经历，他总会有一种错觉，自己比起其他虫崽要更加受宠一些，这时候也是他最先骄傲起来。
  他高高扬起了身体，好让苏林可以看到自己身上隐约的斑纹。
  结果他话刚说完，旁边就此起彼伏地传来了虫崽们的攀比声。
  “我，我会比六号还漂亮！”三号立即补充。
  事实上，他的暗纹确实是所有虫崽中最明显的，显而易见之后他确实会有相当耀眼的花纹。
  六号不敢置信地立起了触角，看向身侧的其他小数字，然后张开口器发出了一点尖锐的嘶嘶声。
  那是一种本能的威胁音。
  而到了最后，还是一号以自己的体形优势强行压制住了其他几只虫崽，避免了苏林在午夜拼命给打群架的幼崽们劝架的悲惨命运。
  确认了今天只是因为心灵辐射而看到幻觉，几只虫崽在短暂的争宠后立刻懂事地从床上爬了下去。
  虽然说妈妈的身体已经比之前好多了，可幼虫们始终记得之前医师的叮嘱，不敢与苏林靠得太近。
  他们就像是最忠实的守卫，又或者，像是最原始虫巢中的原始虫族那样，准备栖息在苏林的门外。
  虫崽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面的是一号。
  “一号——”
  苏林看着一号，忽然喊住了对方。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一号身上依然是虫族幼崽的淡白色，他没有一点儿花纹。
  可是，就是这样半大不小的虫崽，今天晚上却表现得已经像是一只很沉稳的成虫了。
  苏林看着这样的一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软软的。
  “谢谢。”
  他低下头，趁着其他幼崽没有注意，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一号硬邦邦的脑壳。
  一号的触须立刻就立了起来。
  “妈，妈妈！”
  一号在今天晚上的表现要比其他虫崽冷静一些，不得不说，他确实已经是一只大虫子了，这点让苏林倍感欣慰。可苏林却并不知道，一号今天晚上的完美表现是有原因的。
  跟其他虫崽梦到自己变丑，梦到苏林更喜欢“吸一口”不一样，这只懵懂的幼虫，梦到的是更加奇怪的东西。
  在一号漆黑漫长的梦境里头，他全程都只能安静地蜷缩在软壳之内。
  周围依稀还有其他几只小虫崽的气息，但彼时他们都尚未发育完全，因而并未产生神智。只有一号，一号蒙蒙眬眬地在黑暗温暖的巢房之内时睡时醒，快速发育，直到忽然有一天，他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来自“祂”的气息。
  仿佛有人轻轻拂过他的外壳。
  明明只有一点无比混沌的意识，但是一号却已经隐约察觉到了那个重要存在在此刻悲伤的心情。
  “对不起……对不起……没能让你们孵化。
  “我很抱歉。
  “可是，我再也……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我好想回家。”
  …………
  一号想起母亲在那个幻境中貌似平静的低语，一阵凄凉的恐惧慢慢填满心扉。
  那个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好似他真的曾经在身处虫卵之内时，就与苏林进行过那样一场告别。
  “妈妈，你是不会离开我们的吧？”
  一号忽然抬起头，有些惶恐地问道。
  而苏林听到虫崽的问话，却是一怔。
  他并没有想到一号会这样直接地问出来。不过他知道，要安抚这样一只全心全意信赖着自己的虫崽，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随口扯个谎就能将对方欺骗过去。
  自己之前在人类世界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放心吧，妈妈这么喜欢你们，怎么可能丢下你们呢？
  然而谎言都已经到了嘴边，苏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如果还想要回到人类世界，是不可能带着这样一群原始形态虫族的。
  至于他自己……
  拥有着虫母的基因，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留在虫族的世界。
  自己与这群孩子终究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
  可是这样残酷的现实，苏林又怎么可能直接告诉面前的一号？苏林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有些迟疑地开了口：“……你们以后都会是很强大的虫族的，怎么能老是想着跟我混日子呢。真是傻孩子。”
  苏林含糊地敷衍着。
  他怀疑自己大概是业务不熟练导致敷衍也没到位，因为听到这句话后，一号盯着苏林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他都有点心虚了，才猛然间起身，用前肢钩住了苏林的袖子。
  他用额头蹭了蹭苏林的手背。
  “妈妈，我真的好喜欢妈妈呀。”
  一号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一号，你……”
  苏林愕然地看着好像忽然难过起来的一号，正要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只已经不复当初干瘪瘦弱的强大幼虫已经埋着头好像强忍着情绪似的，飞快地朝着门外跑去。
  “妈妈，晚安！”
  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金属门在苏林面前重新闭合。
  年轻的虫母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一号是察觉到了什么吧？苏林有些忐忑地想道。平时看上去傻乎乎的幼虫，在这方面竟然这么敏锐吗？
  敏锐到已经提前感知到了，苏林一定会离开他们的现实。
  苏林神色怔怔，作为人类回到人类世界，作为虫族只能归于虫族，这本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更何况，那些幼虫其实原本就是自己捡到的，甚至当初最开始接受他们都不过是为了把对方当成自保手段而已。
  就算自己离开了，严格说起来，也不算“抛弃”孩子吧。
  苏林在心底对自己说。可无论怎么说服自己，苏林的心情还是莫名的郁闷……
  “妈妈，别丢下我……求求你了……”
  “别抛弃我们……呜呜呜……”
  …………
  恍惚间，苏林耳边仿佛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绝望呼喊。
  那些孩子……
  下一秒，苏林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些痛苦到极点的呼喊并非自己的幻听。于是苏林机械地慢慢扭过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他的身体骤然僵住，寒意顺着背脊直冲天灵盖。
  他看到很多虫族。
  纯白星辰之外本应该是漆黑死寂的宇宙。
  可现在，在舱房的舷窗之外，却挤满了浮肿惨白的脸。
  骤然看上去它们就像是已经死去很久的人类，但在轮廓上却又保持着鲜明的虫族特征。这些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外的尸体看上去已经在宇宙中飘浮了不知道多少年，连虫族结实的肌肉都已经完全干瘪脱水，皲裂的甲壳表面覆盖着一层霜花似的宇宙尘埃。
  它们的眼眶空洞，眼珠早已不知道消失了多少年，然而苏林望向它们的时候，还是会因为那漆黑眼眶中迸射出来的狂热吓得往后退了好多。
  他想要喊救命，可那些尸骸的目光仿佛拥有某种能力，苏林就像是被美杜莎盯住的无辜之人，只能呆呆在原地化作石像。
  他动弹不得，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甚至连意识都被彻底凝固。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还记得我们吗，记得被你彻底放弃的我们？”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你会留在这里的，对吧？”
  “母亲……”
  苏林木然地看着那些可怖的虫族咧开了口器，之前的呼喊很快转为了怨毒的呜咽。
  恐惧让苏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