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五.想娣
作者:石头与水      更新:2023-06-15 16:36      字数:5760
  庭审五.想娣
  “被起诉人, 我记得你亲口说,你向证人许子嫣求证过大年三十下午的事。”褚律师当然不会放过许子嫣创造的好局面, 再一次问询秦耀祖。
  秦耀祖面露惭色, “对不起,我用词不准确。我没有直接向子嫣求证,我是听我妻子说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褚律师对夫妻二人讽刺道, “壮士断腕也是一种果决。”
  “被起诉人陈女士,请问您承认您有蓄意编造不利证据的事实吗?”
  “是。我承认。请原谅一位母亲的私心。我知道小光犯了大错, 小光爸爸平时那么疼秦特, 若是知道小光说谎陷害秦特, 肯定会教训小光。请原谅我, 我出于私心, 没有向法庭说明, 也误导了我的丈夫。都是我的错,我认错。”
  “不,你应该认的不是错, 而是罪。”
  陈茜哭泣起来。
  秦耀祖正色道, “我非常惭愧, 这件事我误会了我女儿。”
  褚律师想, 打官司会遇到很多恶心的人, 但恶心到秦耀祖这个程度的还是极罕见的。
  褚律师道,“你的误会让你殴打一位未成年人直至轻微伤。”
  “我惭愧至极!”秦耀祖继续道歉。
  褚律师问, “当天秦特离家出走,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寻找她的?”
  秦耀祖原本想编一句“立刻就去找了”, 但陈茜刚被实锤教唆伪证,而且, 褚律师的难缠他深有体会。连他放在他老娘那里的教案都能搞到手,秦耀祖生怕褚律师有旁的证据,他老老实实的说,“我当时太过气愤,没有立刻去找。其实我的妻子一直在劝我去找秦特,我当时被气愤冲昏了头脑,后来警局给我打来电话,我才知道秦特去了她姥姥家。”
  “你贤惠的妻子劝你去找秦特,你也没去找。”
  “是,我太生气了。”
  “那你贤惠的妻子没有自己去找找么?”
  “没有。我在气头上,她不敢招我生气。”
  “你知道逃出家的孩子是未成年的女孩儿吗?”
  “我非常惭愧。”
  “你的惭愧令人作呕。”
  “是,我一定好好改正,再不犯这样的错误。请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以后在你的珍珠儿子身上改正去吧。”
  褚律师结束询问。
  吕律师整整雪白的衬衣领,重整旗鼓,他温声安慰秦耀祖,“父亲是终身职位,在一个终身职位,谁能不犯错呢?当事人,你小时候有离家出走的经历吗?”
  “有。小时候,有一次我爸压在床底下的二十块钱不见了,爸爸以为是我拿了。打了我一顿,我觉着很委屈很冤枉,就离家出走了。走了五六天,想想还是家里好,就又回来了。”
  “离家出走时,会不会很愤怒,会不会恨冤枉你的父亲?”
  “小时候当然会。”秦耀祖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后来我爸从他的西裤口袋里找到钱,才想起来是自己忘了,知道冤枉了我。不过,他不是个会道歉的人,买了我最爱吃的肉火烧,让我吃个饱。我其实知道父亲的意思,只要父亲知道,钱不是我拿的,我就放下了。现在想想,也觉有意思。”
  “小时候有想逃离家庭,快些独立长大吗?”
  “随时都想。想着长大了再不用受父亲管束、挨母亲唠叨,多么自由自在。可真正长大,到我个年纪,倒是格外怀念少时光阴。父母给的拘束,兄弟间的吵闹,那个时候,贫穷又温暖。”
  “你是故意虐打秦特吗?”
  “怎么会?虎毒不食子。我与秦特的母亲的确有些不愉快,但那是大人间的事,她的母亲两次弃她的抚养权于不顾,是我将她从还没到我小腿高养到现在的大姑娘。”秦耀祖有些感慨有些怀念,“说句老实话,当年我做父亲时还年轻,与她母亲离婚时,我是愿意让她母亲抚养她的,那时候这孩子还很小,女人总比我们男人细致。可我提及时,她母亲不愿意。我想,谁不要我闺女我也得要,这是我们老秦家的血脉。我一直在上班,孩子小,没办法只能放在我妈那里,我一个月120块钱的工资,给我妈100,就是想着我妈给我带孩子不容易。”
  “这是我闺女,我的亲骨肉,我这人,气狠了是有些手重。没办法,我爸就是这样教导我的,我也只学会这样教导孩子。孩子跟着我也不容易,秦特也大了,要是她真想跟她妈妈一起过日子,我都随她。只求她什么时候有空多来看看我这个老父亲。孩子大了,我也老了,人老了,就糊涂。不用现在来,什么时候想通了,来看一眼就行。”秦耀祖说着,伤感的红了眼眶。
  吕律师道,“可能这就是父亲的爱,不如母亲细致,甚至是有些笨拙的表达方式。父母都可能会出错,但不能因为一次的错误,就否定一位父亲十八年的付出。父亲一时生气,打了几下,孩子因此告父亲虐待,这不论在法理还是在情理上,都是不能接受的。”
  “为了进一步了解我当事人苦衷,请求法庭传讯我方另一位证人,秦耀阳出庭接受询问。”
  秦家兄弟都是高直身量,细致斯文的相貌,秦耀阳约摸做生意的缘故,眉宇间多了些江湖气,身材也略显发福。
  在吕律师的询问下,秦耀阳把自己弟弟的慈父心又诉说了一遍,“我弟弟是真稀罕孩子,他就是不知道怎么稀罕。他跟秦特母亲离婚后,我那前弟妹总是打着看秦特的名义来家里寻事,只要她一来,就闹的我们一家子鸡犬不宁,我妈生气不说,秦特也要哭上好半天。我瞧着实在不是个事儿,就跟前弟妹说,你要实在想孩子,就把孩子要回去。我这话一说,人吓的再也没见影儿。我这傻弟弟倒好,知道我要把孩子许给前弟妹,跟我赌气大半年。”
  “女孩子大些是让父母操心,尤其我现弟妹不是秦特亲妈,我弟弟嘴上不说,心里更紧张这个闺女。女孩子一到青春期事情也多,我弟弟又是老师,那根弦绷的太紧了。我都说过他了,孩子大了,不能动手了。”
  “再说,这也不是我们小时候。我们小时候我爹脾气不好,一巴掌过去,把我姐头上的小发卡抽没了,至底没找着,我大姐现在想起来还时不时念叨哪。我们那时候孩子不值钱,现在孩子多金贵,一家顶多一个。”
  “打孩子的事,是我弟弟做的不对,可他也真心为孩子好。”
  褚律问询问秦耀阳,“你在家教导孩子的方式也和被上诉人一样非打即骂吗?”
  “孩子做错事,肯定要教导几句的。要是不听话,打上几巴掌也不算什么。谁家不打孩子啊。”秦耀阳道。
  “我家不打。”褚律师说。
  秦耀阳笑,“那您家可是凤毛麟角。”
  秦耀阳这样的老油条,思维比秦老太活跃,话说滴水不露,比滚刀肉都难缠。褚律师结束对在耀阳的询问。
  最后一位证人是秦耀阳的女儿秦想娣。
  吕律师显然已经把重点放在秦耀祖是否有家暴行为的辩护上,吕律师问,“证人,你与被起诉人秦特自幼一起长大,是吗?”
  “是。”秦想娣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前。
  “在一起的时间长吗?”
  “挺长的。一直到奶奶家拆迁,我回了自己家,小特也被二叔接走了。”
  “有多久?”
  “那会儿我十二岁,小特十岁。”
  “姐妹关系好吗?”
  “不错。”
  “你有看到你的二叔打骂秦特吗?”
  秦想娣交握的双手微微用力,她谨慎的回答,“偶尔有。”
  “偶尔是什么时候?”
  “这怎么记得清。我现在已经读大学,平时在学校住宿舍,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小特了。”
  “能不能试着举例说明。”
  “一般是些小事吧。都是小时候的事,真的不记得了。”
  吕律师问,“你认为你二叔这个人怎么样?”
  “二叔是我的长辈。”
  “他待你好吗?”
  “挺好的。”
  “生日送你生日礼物吗?”
  “有。去年我的生日蛋糕就是二叔二婶定的。”
  “你们叔侄关系怎么样?”
  “挺好。”
  “举例说明。”
  “二叔生日我会送礼物,去年二叔生日,我送二叔一条领带,二叔挺喜欢的。”
  “你二叔平时是一位和善的长辈么?”
  “我二叔是老师。老师都是宽严相济的,不然管不住学生。”
  褚律师眉梢一动,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机敏。
  一般律师都会提前与证人做沟通,所以,许子嫣的反水才会令褚律师都觉震惊。但,即便提前沟通,从每个人的回答仍能看出许多东西。
  这是个相当机敏的女孩子。
  褚律师想。
  这个机敏的女孩子,从进入法庭就没往秦特这里看一眼。但也没有看向秦耀祖,这个女孩子将视线投向地面。
  这是个象征逃避的姿态。
  “听说你手风琴拉的不错?”
  “平常水准。”
  “跟谁学的?”
  “我二叔教的。”
  “平时会一起演奏吗?”
  “我们都是寻常水准,去年我奶奶六十五岁大寿,我们一起拉手风琴给奶奶祝寿。”
  吕律师要用轻松的日常来证明秦耀祖是一位和善好相处的人,褚律师的第一个问题仿佛是吕律师问题的重复,但明显褚律师语气严肃,“证人秦想娣,你与我当事人秦特关系如何?”
  “不错。”秦想娣的回答不带变的。
  第二个问题陡然尖锐,“你的名字很特别,想娣,听说一般特别盼儿子的家庭会给女儿取这样的名字,想娣招娣盼娣。你有同胞的弟弟吗?”
  秦想娣看褚律师一眼,“没有。”
  “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褚律师说,“我从来不以身为女性而在男性面前自卑。我姓褚,并不是因为我父亲姓褚,褚姓也不是我母亲的姓氏,褚姓是我曾祖母的姓氏。她是一位非常令人敬重的女性,因为我向往她的品格,所以选择追随她的姓氏,希望能成为像她那样坚毅有作为的女性。”
  “现代后宫戏总是喜欢让无数出众女性为一个男人的恩宠而自相残杀,这非常讽刺,这是对男权的极端YY。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庸,女性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断,自己的主张,以及,最重要的,自己的情义与维护情义的决心!”
  吕律师打断,“褚律师是要做关于女权的演讲么?抗议,被起诉人律师大发感慨与庭审内容无关。”
  年轻的主审官,“被起诉人律师注意庭审内容。”
  “是。”褚律师转而问秦特,“当事人,你与证人秦想娣的关系如何?”
  “很好。”
  “有多好。”
  “想娣姐一直很照顾我。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奶奶那里,因为大妈常买了牛奶放在奶奶那里,让奶奶每天给想娣姐喝一盒牛奶。我没有人买,奶奶也不给我喝。想娣姐知道我想喝,她喝半盒就把剩下的递给我,我不要,她就说自己喝饱了。我们在一起玩儿,一起吃饭睡觉,上幼儿园、上小学,后来奶奶家拆迁才分开。”
  褚律师问,“分开后关系还好么?”
  秦特点点头,“想娣姐一直一直很照顾我。我小时候常穿她的衣服,想娣姐比我大,我比她矮,她的衣服我拾着穿正合适。后来我突然开始长个子,比想娣姐都高,好在我瘦,想娣姐的衣服我也穿得来。只是我脚也开始长大,我是37号的脚,想娣姐是36号的。没人给我买新鞋,想娣姐的鞋我穿着很挤很疼,想娣姐知道后就故意买37的鞋,她在里头垫两层鞋垫,穿穿就说不喜欢了送给我。其实我知道她是为我买的。”
  “去年奶奶的生日,大家都有礼物送,我没钱给奶奶买礼物,想娣姐就把她的礼物说是我俩准备的。她还把剩下的蛋糕都拿给我吃了,我吃了很多,很好吃,也吃的很饱。”
  说到旧事,秦特眼圈微红,望着自己的堂姐,“想娣姐是我最好的姐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秦想娣一直不敢看秦特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眼圈儿也红了。
  “面对弱小的人时,有人会踩上一脚,也有人会伸出援手。”褚律师认真的对秦想娣说,“好姑娘。”
  秦想娣心里很内疚,轻轻低下头。褚律师鼓励她,“你得坚强些。”
  褚律师继续提问,“我当事人所言都是事实吗?”
  秦想娣进退维谷,不知所措,双手扭的指骨泛白,指尖血红。几次想开口,嘴唇嗫嚅几下又闭上。
  秦想娣的内心在天人交战,她当然跟秦特关系最好,她也很讨厌秦光。姐妹俩小时候常在一起吐槽奶奶就知道偏着秦光,自小一张床睡觉,一张桌起饭,一起长大。
  可是,爸爸再三交待她一定要机伶,不能说对二叔不利的话。
  哎,爸爸现在对妈妈越来越不好了,有些事,爸妈都不说,秦想娣感觉的到。秦想娣不想让爸爸不高兴,她盯着面前花纹陈旧的大理石地砖,刚要开口,却被褚律师打断,“可以不回答,但不要说谎。”
  秦想娣的脸颊瞬间胀的通红,她要做的明明是背叛了姐妹情义的事,她要说的也要是背叛姐妹情义的话。
  这样的事,从她站在证人席开始,就已经在做了。
  而这样的话,她马上就要说了。
  准备说出口的话,谈不上秘密。但是,话未出口,想法被人看破,秦想娣打心底升出一种深深的羞愧感!
  这深重的羞愧让她再难控制自己的感情,喉咙里像被噎了个硬块,梗的难受。
  秦想娣眼圈泛红,看向褚律师,褚律师忽然不想逼迫这个姑娘,这个第一个向秦特的人生伸出援手的小姑娘。
  姑娘,不要这样做,这是会令你人格蒙羞的决定。
  褚律师转身对审判长,“审判长,我的问询完毕。”
  那一瞬间,仿佛层层崩塌的雪山突然静止,催城黑云就此消散,心中搅扰多日的纠结消失无踪。
  褚律师突然结束问询,那一瞬间的轻松并没有让秦想娣松口气,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小声说,“您刚才问的,都是事实。”
  话音出口,秦想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露出一种既惊恐又释然的神色,但马上一股子愤怒快意直逼心口,那是只有年轻人才敢于掀桌的破罐子破摔!
  褚律师猛然回头,眼中不加掩饰的惊喜让秦想娣有一种被肯定被鼓励的错觉,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二叔二婶对我都不错,但我要实话实说。让小特跟着她姥姥吧,她真的太苦了!”
  “明明成绩那么好,只能上职高。秦光成天欺负她,我听说小特的亲妈给过二婶俩嘴巴,二婶对她很不好!其实,我比小特矮,我的衣服早就不合适她穿了。我大姑家的表姐长的胖,她的衣服小特穿着大,但肯定是能穿的。我大姑势利眼的不行,她把我表姐的旧衣服打包好了给二婶,二婶寄给她老家的姨妈家的表姐都不给小特穿一件。有一次我把我的鞋给小特穿回去,二婶竟然让她脱下来继续穿以前小的鞋,把脚都挤肿了。我看到后呛了二婶几句,小特回去挨了顿揍,二婶见我就阴阳怪气的。反正我也把二婶得罪了,二婶你别怪我,你是外姓人,我跟小特都是姓秦的,我们是连着血脉的。小特是我亲妹妹,我得为我亲妹妹说句公道话,你这后妈做的忒恶了些!”
  如同褚律师的判断,秦想娣是个相当机敏的女孩子,她找到了突破口,继续列举陈茜如何可恶的一百零八条罪状,“成天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保养,见天把我妹妹当使唤丫头,不就是欺负我妹妹没亲妈在跟前儿吗?别以为你给我二叔生了小光你就有什么功劳了!你是我二叔娶回家的媳妇,不是我们秦家的祖宗!我奶奶、我爸、我二叔都在,你就这么欺负我们姓秦的!以前为了小光,我不想把这事说破。可你看看小光都被你教成什么样了,我弟弟小时候多可爱,圆圆胖胖的,我跟小特推着小车在院子里,满胡同的街坊见了谁不夸小光长的好!你是怎么教小光的,你教他欺负小特,小特是他亲姐姐!要是你肯好好教小光,会有今天的事吗?今天到这地步,我也不怕二婶你恨我!二叔,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可被这女的骗惨了!她对小特的好都是装的,表面儿看着千好万好,实际上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二叔,你可得防着点儿啊!”
  秦耀祖先是被许子嫣的翻脸不认人击中要害,又叫秦想娣这一通苦口婆心闹的晕头转向,一时没想好是顺水推舟把事情都推到陈茜头上,还是想娣故意给他难堪。
  但不应如此啊,许子嫣是外人,想娣可是他亲侄女,平时叔侄关系也好。
  哎,这个侄女一直心地很好,一直对秦特不错,也常给秦光买东西,就是太单纯了。叫人一挑拨,把家里那点子不忿都说了出来。
  吕律师无奈捏捏眉心,好个以退为进!
  这奸诈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