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5-4
作者:夏雨晨      更新:2024-03-17 17:19      字数:3905
  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一夜,默契地当作没有这件事,但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他们共处一室整夜却没发生任何事,像是变质的调味料,维持着表面,内里却不断发酵,味道渐渐变得难以言喻。
  程天没有怪她,但还是感受到她有意无意的疏离。
  后来的某天,林雨盼突然在半夜打电话给他。
  「救我……」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哪,但他就是有办法找到她。
  当程天赶到时,看见满地的图画纸,纸上满是一位少年模糊的侧脸,林雨盼紧紧抱着画满郑宇翔的素描本,蜷缩在角落里,目光没有焦距,像是被拋弃的小动物。
  「林雨盼。」他蹲下身,伸出手试图碰触她。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缓缓抬起头。
  「郑宇翔……?」
  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那是程天第一次听清这个名字。
  「你来了……」她露出安心的微笑,将手中的素描本丢到一旁,伸手拥抱住僵硬的身躯。「我的光。」
  林雨盼身上没有酒味,只有很重的石墨和碳粉味,但她的意识却比当时更加不清醒。
  程天调整了姿势,让她能更加舒服的靠在自己身上,顺手整理了她凌乱的发丝。
  「怎么了?」他尽量将声音放柔,此时的她就和幼猫一样,惊不起一点吓。
  她的脸与手都被染上了深深的黑,不知她画了多久,手指似乎筋疲力尽,止不住地抖动。
  「我爸的女朋友,要变成别人的老婆了。」
  「……」程天皱起眉,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没办法祝福,也没办法说出真相,甚至希望她结婚的对象不是那个人。」
  「……她要嫁给谁?」
  林雨盼凑近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一个程天完全没想过可能的对象。
  难怪她会变成这样。
  那个人被她当成很重要的亲人,也是带领她走出低潮期的贵人。
  而命运,又让她再度做了选择。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对不对。」她用尽全力抱着他,彷彿力道稍微小了一些,他就会逃走。「你也会变吗?」
  「……不会。」程天轻轻抚摸她的头,虽然被抓的很不舒服,但如果这样能让她安心一点,他便无所谓。
  「会变的吧,都被我那样伤害过了……」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紧抓的力道随即放松。「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林雨盼,你看看我。」程天抬起她的下巴,见她通红又无神的双目,敛下心里的难受,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不会变的,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变的。」
  所以,你能看看我吗?
  林雨盼听他一遍又一遍的保证,听着他紊乱的心跳,慢慢回了神。
  「……程天,对不起。」
  「没事。」
  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程天想让自己永远记住这些馀温。
  林雨盼懊恼的捶着头。
  要改改这坏习惯啊,为什么会下意识的找他?明明不想伤害他的啊。
  明明不想去依赖任何人啊。
  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程天开口。
  「你爸有发现吗?」
  「……什么?」
  「你爸有发现这件事吗?」
  「没有。她本来就常常出国玩,有时一待就是几个月,我爸只当她又要出去玩了。」
  其实林雨盼明白,自己的父亲没有那么笨,只是喜欢在爱情里装傻,对方爱玩就爱玩吧,只要还会回来就好。
  但他肯定没想到,那个女人会大胆成这样。
  「林雨盼。」
  「嗯?」
  「想哭就哭吧。」程天转过身背对她,摀住自己的双耳。「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她很想笑出声,但从喉头涌上的酸涩感,如洪水猛兽向她袭来。
  背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他知道她终究是有所顾忌。
  没关係的,往后她脆弱的时刻,他都会在。
  是替代品也好,心不在他身上也罢。
  她需要他。
  而他愿意被她需要。
  这都是他自愿的。
  摊开的素描本,满地的图画纸,那个少年才是她心中的人。
  当他发现那无法掌握的风即将远离,却还是不甘心的伸出手想抓取。
  即使从未拥有过,他也早已离不开。
  将吹风机还给她,林雨盼顺手拨了拨程天凌乱又蓬松的发丝。
  「可可亚放在桌上。」
  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程天盯着林雨盼的双眸,忍不住蹙眉。
  「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的女朋友怀孕了。」她淡淡地说道。
  「然后?」
  「不是我爸的孩子。」
  「……」
  那个女人结婚后不到一年,就回到父亲的身边,彷彿在玩过家家,她坦白了自己结婚又离婚的事,还说自己最爱的人终究还是她的父亲。
  也许有些人就是这样,无法真正定下来。
  而那个与她留着同样血脉的父亲,居然原谅了对方。
  好像她的那些痛苦,都是场笑话。
  「当年父母选择离婚,他们问我要跟着谁,我说谁能让我继续学画画,我就跟谁。」林雨盼摇晃手中的红酒杯,杯中的液体反射着光线,像是世间仅有的一颗宝石。「我妈一开始想带我走,然后我问她,是不是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从我爸身上拿到钱?她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脸被看破内心秘密的羞耻。」
  彷彿在报復她不选择自己,交到那个新男友后,她急于摆脱这个家,又在失去后,回头想寻求庇护。
  多么可笑啊。
  程天喝了一口可可亚,凝视她沉浸在回忆中的神情。
  有些怀念、有些陶醉、有些讽刺。
  「所以我说,我会跟着爸爸,只要他不嫌弃。」
  后来他们达成了协议,共同抚养林雨盼直到她成年后再离婚,但她的爸爸在不久后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升迁机会,前提是他必须去纽约的公司,这意味着林雨盼不得不再做一次选择。
  「你也知道啊,我选择和爸爸一起去纽约,连之后要就读的学校都提前物色好了,除了郑宇翔,这里没有其他让我留下的理由。」
  每每想到他当时受伤的眼神,她的心都会感到难受。
  可她没有太多的选择。
  其实有过机会的,有过回国去找他的机会,但她选择了逃避,逃的时间久了,便忘了该如何去面对。
  林雨盼的手抚上侧腰的位子。
  那里有她的第一个刺青,只有两人知道那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一朵盛开的山荷叶,是她回国前,请程天帮她刺的。
  那朵代表亲情的,一碰水就会变透明的花叶,藏着她的软肋。
  那是她第一次想在身体上留下些什么。
  决定离开纽约,等于是拋下了那个躲在角落哭泣的女孩。
  她长大了,变坚强了,酝酿了这么久的双翼,终于决定展开翱翔,踏上寻找彩虹的旅程。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如果时光倒退,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她肯定会再次被他吸引,肯定会再次伤害他,肯定会再次后悔。
  但她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只是,没有勇气再经歷一遍。
  她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思绪慢慢飘远。
  不晓得郑宇翔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气她的再次逃避?
  曾拥有温馨回忆的小家,不知不觉变了调,过往的记忆美好到让她抱着虚无的希望,直到父母都展开新生活,直到确定两人再没復合的可能,她记忆中的家,终是消失了。
  逝去的不会再回来,她早就明白的。
  程天太过熟悉她的这种表情。
  他从来就没进入那双眼眸中。
  望着她手臂上那隻展翅翱翔的麻雀,那是和郑宇翔重逢时,她让他刺的。
  她说,随便刺些什么都好。
  他想,麻雀非常适合她。
  那象徵着自由的小小鸟儿,无论飞了多远,最终都会回家。
  属于她的家。
  手中的可可亚渐渐失去热度,程天想到了什么,浅浅地笑了。
  「你还记得,为什么工作室里放的都是可可亚粉吗?」
  「因为你喜欢啊。」
  无意中发现程天喜欢吃甜食,林雨盼便拉着他一同去探索各种甜品店,虽然她没有特别喜欢,但喜欢看程天吃到好吃的甜点时,眼中隐晦的喜悦。
  那时她想着,这个人的情绪都藏在眼底,真是有趣。
  所以后来程天来到工作室后,她就把咖啡都换成了可可亚,跟着喝久了也慢慢习惯了在工作中喝上几杯,甚至有点依赖上这个味道,不知不觉也囤了一些在家里。
  「我很开心。」
  「什么?」
  「你注意到我的喜好,让我很开心。」
  「……你是程天吗?」林雨盼不自觉的抖了抖。「这种话真不适合你。」
  他也不在意,仰头喝尽杯中的甜。
  「林雨盼。」
  「嗯?」
  「你不和郑宇翔告白吗?」
  「还真是突然的疑问呢。」她笑了笑。
  「你发表的那幅画,不就是要摆脱过去的意思吗?」
  「嗯,是啊。」她突然意识到,程天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过来,是想确认她的决心,也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其实,今天他和我告白了。」
  抿了抿唇,她一五一十地将画展上和阮靖庭的对话,还有和郑宇翔的对话过程说出。
  「我又在最后一刻逃避了啊。」林雨盼苦笑着。
  「你没逃。」程天盯着她的眼。「你只是还没下定决心。」
  「别安慰我了。」林雨盼无奈。「你我都一样,不擅长这些。」
  似乎相处越久的两个人,个性上也会变得越来越相似。
  「程天,我爸又被甩了,你觉得我该不该去陪陪他?」她望向窗外的细雨,想着远在纽约的父亲,大概又在独自喝闷酒了。
  她知道的,父亲很喜欢独自小酌,那是他放松的方式,但她出生后,他实在太忙,加上母亲不喜欢酒味,连这唯一的小嗜好都被夺去。
  其实那个女人不坏,林雨盼和她相处并没有感到特别不舒服,她只是玩心太重,且太会隐藏。
  或许她的父亲,在感情里就是没有那个福气吧。
  「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是啊。」
  林雨盼站起身,将程天的衣服丢还给他。
  「我们,真的太像了。」
  实在太过了解对方,甚至比透过镜子看自己还要更加了解。
  「我和郑宇翔……像吗?」程天突然问道。
  「不像。一点都不像。」她顿了顿。「只有看着心爱之人的眼神,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恨不得将全世界都送到她面前,想把最好的、最美的,通通摘下放到她手中。
  他们两个,一样傻。
  「雨盼。」程天换下她的衣物。「我会站在你这边,如果他对你不好,一定要和我说。」
  感到鼻头一酸,林雨盼背对着他,不敢回话。
  她何德何能,能够拥有他的爱。
  他是容纳大地百川的蓝天,却不是她要的那片晴空。
  将手机重新开机,郑宇翔的未接来电多到覆盖了其他讯息,林雨盼拨打了他的电话。
  去见他吧。
  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