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九章 刘表暴毙,
作者:
王晓磊 更新:2024-12-18 16:17 字数:16990
刘琮纳土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依从荀彧之计,表面上在颍川布置于禁、张辽、张郃等七支军队,大造南下声势;暗地里集结精锐,从小路秘密进发,兵出叶县突袭宛城。这一击猝不及防,刘表汉水以北的部署立刻大乱,仅仅半个月时间,南阳诸多县城失守,曹军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面对如此凶悍的进犯,襄阳方面非但没有积极抵抗,反而陷入混乱——刘表身染沉疴卧床不起,闻听变故病情愈烈,终于撒手人寰,终年六十七岁。
外有强敌,内丧其主,刘备、刘琦拥兵自重,襄阳群僚手足无措。幸亏竟陵太守蔡瑁、章陵太守蒯越出来主持大局,拥立刘表少子刘琮为荆州之主,这才稳住局面。丧事也得办,不过情势危急一切从简,好在刘表原配夫人过世时已提前修好陵墓,陪葬器物也早置备妥当;刘琮率众扶柩,开陵下葬,每人披件白袍子,象征性在坟前哭两声,然后急急忙忙返回城中商议战事对策。
偌大的幕府正堂拥拥簇簇站满了人,除了领兵在外的部将,各级官吏来得很全,一人一身丧服,放眼望去上上下下满眼雪白。新任荆州牧刘琮方及弱冠,面庞清秀,稚气未脱,甚至比同龄人更显瘦小。虽然他踌躇满志想接好父亲的班,可大敌当前满眼丧服,总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好在继母蔡氏垂帘在后,蒯越、蔡瑁两大豪族首领一左一右,他心里才不那么忐忑。
“诸君……”刘琮头一遭以主人身份向这么多臣僚说话,还带着几分羞涩,“曹操侵犯甚疾,新野以北相继失守,我父又于此时弃世,有何退敌良策速速道来。”
群僚一片沉默,连蒯越、蔡瑁都屏息无语。
刘琮略一皱眉,硬着头皮又问:“家兄素有夺位之心,今在江夏手握兵马,父亲丧事甚急未及告知,我又做了荆州之主。倘若他提兵来争又当如何?”
群僚交头接耳小声嘀咕了几句,还是没人站出来献策。蒯越眉头拧成个大疙瘩,几度想开口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把头低下了;蔡瑁则双眼空洞一脸无奈,呆呆站在那里。
“唉……”刘琮连连摇头,“襄阳上下人才济济,难道就无一人能为我分忧吗?”其实并非众臣无力分忧,而是内忧外患情势分明,人心已经变了。
“属下愿为主公分忧!”伊籍突然站了出来,“当务之急应速发哀书至江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抚慰大公子之心,召刘备、文聘等部列兵汉水,再调江陵的粮草辎重犒赏三军。主公亲临河畔激励将士,主臣兄弟齐心协力,荆州尚能保全!”
刘琮隐约也有这种想法,只不似伊籍谋划得周全,闻听此言思路立刻清晰,伸手要拿令箭,却听一个浑厚的声音嚷道:“万万不可!”刘琮抬头观看——说话的是东曹掾傅巽(xun),凉州北地郡人,曾在朝廷任尚书,避难荆州被刘表辟用,在这镇南将军府也算颇具威望了。
“机伯之言差矣。”傅巽拱手作揖,“主公与令兄构怨多年,岂能须臾便解?”话一出口群僚无不附和:“是啊……言之有理……”
其实刘琮也觉有理——刘表病逝之前刘琦从江夏跑来探望,戍守幕府的张允怕刘表临终乱命改易继承人,以江夏任重为借口拒绝刘琦入见,将其逐出襄阳,害得刘琦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如此积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开的?刘琮本性柔弱,叫傅巽问得又没了主意:“依先生之意呢?”
傅巽捋了捋颔下的山羊胡子,满脸郑重道:“属下有一计,可使荆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爵。”
一旁的蒯越立时松了口气——可算有人公开倡议了!
刘琮全没品出“保全名爵”的含义,还问:“计将安出?”
傅巽深施一礼:“归降曹操。”
“什么!”刘琮毕竟受父亲器重,满心热忱要据守荆襄,闻听此言不禁怒火中烧,“先生何出此言?我与诸君据荆楚之地,守先父之业以观天下,有何不可?如今我父尸骨未寒,焉能弃祖业不顾,将荆州拱手献于他人?”他越说越气,白皙的脸庞憋得通红,伸手抄起令箭,“你既欺我年少,我且拿主意给你看看!家兄之事暂且不提,先召刘备前来共商御敌之策!”
话音未落又听帘后的蔡夫人啼哭道:“傻孩子,刘玄德与你兄长是同谋,久欲争你之位。若召其前来,他与刘琦串通一气夺取襄阳,岂有咱们母子容身之地?”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刘琮听来却如冷水浇头,手指略一颤,令箭“咚”的一声掉落在地。傅巽本已提心吊胆,见此情形似又有转机,赶紧接着说:“主公息怒……自古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曹操奉天子以征四海,未为出师无名。况以北土之众加于荆楚,如泰山压顶,以人臣而拒人主,是为逆时;以新兴之楚而御国家,其势必不能挡;以常败之刘备以抗曹操,亦不能胜。此三者皆短,抗拒不降乃必亡之道!”
“可是……可是……”刘琮方寸已乱,满心不愿却不知如何辩驳。
正在这时又有人道:“属下有一言斗胆相问主公,未知可否?”众人侧目观瞧,说话之人年纪轻轻身材矮小,体态瘦削面色雪白,举手如倩女悠然,投足似风摆杨柳,一脸书卷气,比刘琮更文弱。但人不可貌相,此位姓王名粲字仲宣,也是山阳高平县人,他乃先朝三公王畅之孙、何进府长史王谦之子,总角之时求学蔡邕,十七岁便受辟公府,吟诗作赋出口成章,文人墨客无不钦佩。
“仲宣但言无妨!”刘琮平日常与他坐谈文章,关系不错,这会儿见他主动开口,自然是喜出望外。
王粲深深一揖:“敢问主公自度比曹操如何?”
刘琮倒也实事求是:“我方继父业怎比得了曹操。”
王粲又问:“那主公自料比刘备如何?”
刘琮想了想,刘备毕竟领兵多年,只得承认:“亦不如。”
“然也。”王粲口风一转,“主公请想,若刘备不足以御曹,则荆州失矣;若刘备之才足以御曹,则必不肯屈于将军之下也。属下为主公虑之,当前……唯有一降。”
刘琮被他噎得目瞪口呆。王粲信步走到大堂中央,朗朗陈词:“昔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仓促之际强弱未分,故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而今大势已显,胜负已决,主公唯有见机行事,才可保全恒福。窃以为曹孟德亦人杰也,雄略冠时,智谋出世,擒吕布于下邳,摧袁氏于官渡,驱孙权于江外,破乌丸于白登,用兵如神不可胜计。”说着话他一撩衣襟跪倒在地,“属下遭逢离乱托命此州,蒙主公父子厚待敢不尽言?主公若卷甲倒戈应天顺人,曹公必当以厚德相待,保全宗族长享福祚,此万全之策也!”
堂上众人暗暗喝彩——不愧是个才子,劝降都能劝得这么雅!群僚跪倒一大片,跟着附和:“保全宗族长享福祚,此万全之策……”
“你们……我父子何曾亏待你们?”刘琮急得快哭出来了。
蒯越见火候差不多,前跨一步低声道:“傅公悌、王仲宣所言不虚。先主在世之日素以保境安民为要,天下动乱已久,若主公能彻底平息干戈,百姓也会感念恩情。请主公放心,蒯某人既受先主之托,必当在曹公面前竭力进言,就是拼了老命,也会确保您母子周全……”说到这儿眼里已噙着泪花。
刘琮见托孤重臣都这么说,心里凉了半截,可又一想,还有手握兵马的舅舅,只要舅舅为自己撑腰,这些人肯定会服;想至此赶紧回头——哪知蔡瑁已不见踪影。
张允见刘琮举目四顾,忙道:“主公别找了。蔡公原本有恙,强打精神操劳丧事,刚才又觉身体不适,已经回府了。”
这态度还不够明确吗?刘琮的心彻底冷了,回头瞧瞧帘内的继母——方才那点精明劲也没了,咿咿呀呀就知道哭。再遍视堂上这些文臣,有的作揖,有的磕头,有的痛哭,反正一口一个“降”字;唯有伊籍满脸愤慨,惜乎资历平平手中无权,急得直跺脚。
刘琮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明白了——娘不是亲娘,舅不是亲舅,豪强大族想自保,避难之士想北归,曹操不可敌,刘备不可靠,亲哥哥都要跟自己玩命。费劲巴力争来的原来是烫屁股的位子。所有人都是事先串通好的,唯独自己才是外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既然如此……也只好如此了……”刘琮语无伦次地咕哝了一句,踉踉跄跄回转后堂了;后面还有个庶出的小弟刘修,哥俩抱着哭去吧。
刘琮一走,哀号的群僚马上止住悲声,说话也自由多了,有人甚至马上露出欣欣然的表情。蒯越按捺住悲凉的心情,重重叹了口气,但也马上又意识到投降没这么容易。刘备近在樊城,众将分散在外,局势还不稳定。他赶紧抢至帅案前抽出支令箭抛给张允:“速速关闭所有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
张允道:“蔡公家在城外,这会儿可能已经出去了。”
“蔡大人无碍,其他人不准放行,幕府诸事一律保密。谁敢走漏消息我要他性命!”说这话时蒯越别有用心地瞥了一眼伊籍;接着又拿第二支令,“邓羲听令。”
“在!”治中从事邓羲出列。
“我命你持镇南将军之节,速往南阳向曹操请降。你不要多带从人,走偏僻小路绕道涉水,千万不可暴露行踪。”
“诺。”邓羲赶紧去做准备。
“傅巽、王粲听令!”
“在。”
“你二人布置文书,秘密调襄阳附近各部将军进城……刘备除外。”蒯越知道刘备精明,若调他回来必定猜到投降,要是他不肯过来反与刘琦串通一气,立时祸起萧墙,所以得瞒住刘备。
傅巽有疑虑:“大公子那边怎么办?他还不知先主过世。”
蒯越早有算计:“可将先主成武侯的印玺送给他以安其心,暂且也不提投降之事。”其实他也想把刘表过世之事对刘备隐瞒,但刘备驻军的樊城与襄阳近在咫尺,出丧这么大动静,想瞒也瞒不住,只能在投降之事上做文章。
“是。”傅巽、王粲也去了。
蒯越又抽出支令箭,这次却不似刚才那么果断,想了半晌又慢慢插回箭壶,抬头问:“宋仲子先生来了吗?”
“属下在。”一位年近六旬的长须文士从人群中挤出来。
宋仲子名宋衷,是荆州大儒,曾校注《周易》《法言》,修撰《五经章句》,他许多门生都在州中供职,还有人自蜀中千里迢迢跑来求学。刘表虽任命他为从事,却是为了自抬身价,从不劳他办事。
“宋先生,有件事想请您辛苦一趟,但可能会有危险。不知您是否愿往?”蒯越十分客气。
“异度何必客套,上支下派理所应当。”
“好。”蒯越拉住宋衷手腕,“咱到后堂去,我详细告诉您。”
蒯越这一走,剩下的人更无所顾忌了,降曹已成摆上桌面的话,甚至有人把丧服都脱了,开始讨论曹操会给他们什么官,在襄阳的产业该如何安排。顿足捶胸已变喜笑颜开,痛哭流涕化作弹冠相庆……
刘备南逃
刘备驻军的樊城位于汉水北岸,是南阳郡邓县辖下的一座小城,但此城与襄阳隔水相峙,是拱卫荆州核心的军事要地。而刘琦驻军的江夏虽然离襄阳较远,但处于汉水、长江交汇处,是防卫孙权的冲要所在。这两处一个在北,一个在东,但有了汉水沟通就能联为一体,无论哪边出现危机,另一边都可以凭借水路及时增援。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如果樊城与江夏的守军立场转变,也可以两路配合威胁襄阳。所以诸葛亮为刘琦献计出镇江夏之后,刘备也很适时地提出移驻樊城。这样对外而言便于防御曹操、孙权,对内也是因为刘表命不长久,一旦他撒手归天,刘备可以打着帮刘琦争位的旗号双管齐下争夺襄阳,进而反客为主控制荆州,实现诸葛亮所谓“跨有益荆,保其岩阻”这一设想的第一步。所以从表面上看,刘备主动栖于刘表监视之下,实际却大有玄机。但他万没想到,最不利的情况出现了——曹操南侵,刘表猝死,远忧近虑同时发生。
曹操的奇袭打乱了南阳部署,紧接着,颍川七军也跟着大举进犯。堵阳失守,博望失守,西鄂失守,宛城被围……不利的战报接连不断传至樊城,大批难民也似洪水般涌来。襄阳方面蔡瑁、蒯越已将刘表下葬,拥立刘琮继任镇南将军、荆州牧,分给刘琦的只有一个成武侯的空头衔;刘琦闻讯大怒,掷印于地,点齐人马要与兄弟拼命,但还没离开西陵就接到奏报,曹操别部已逼近江夏郡界,刘琦自顾不暇只能作罢。
刘备陷入两难的抉择——北上救援难度很大,南阳兵败如山倒的态势已经出现,而且也没接到刘琮的指示。若撕破脸面南下夺襄阳,没有刘琦配合,自己这一万多兵很难成功,就算侥幸拿下城池,来得及稳定人心,抗拒曹操吗?刘备与诸葛亮商议良久得出一个结论,当前唯一出路只有摒弃私念,与刘琮、刘琦团结起来,以汉水为屏障阻挡曹操。若不把外敌遏制住,谁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刘备立刻行动,一方面迁移新野的士兵、百姓到樊城,准备凭水戍守;另一方面给刘琮写信,进献御敌之策;又派徐庶去把属下家眷接到军中,防止被曹军虏获。可发往襄阳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刘琮没有丝毫反应,大敌当前也不知荆州众臣忙些什么,竟对恶化的局面置若罔闻。他左盼右盼终于盼来了宋衷,但带来的并非御敌命令,而是塌天噩耗——刘琮已暗中降曹,命刘备解除防卫准备缴械。
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以降曹,唯独刘备不能。他当年在徐州举兵叛曹,又参与了“玉带诏”之事,若再落到曹操手中,焉有活命之理?刘备闻听此讯犹如五雷轰顶,愣了片刻继而暴跳如雷,指着宋衷鼻子吼道:“你等岂能如此行事?既有降意就当速告我知,如今大祸临头才告诉我,你们安的什么心啊!”
宋衷眼里的刘备素来是风度翩翩举止潇洒,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一面?哆哆嗦嗦道:“还请玄德公体谅。主公和蒯异度命我转告您,他们会替您在曹公面前美言,一定……”
“住口!”刘备不容他说下去,“叫我降曹?还不如干脆斩了我,把脑袋给曹贼送去!”
宋衷见他须发皆张,额头的青筋都迸起来了,吓得连连后退,一不留神摔了个仰面朝天。
刘备兀自不饶,从亲兵手中抢过把佩刀,蹿过去攥住宋衷衣领,将刀压在他脖子上:“宋衷啊宋衷,你分明是来给我‘送终’的!我先杀了你,然后再跟曹军拼命!”
宋衷一介文人,惊得魂飞魄散,躺在地上体似筛糠:“将军不可!将军饶命!此乃蒯异度所谋,与我无干呐!”
诸葛亮就在旁边站着,一见刘备要杀宋衷,赶紧劝道:“刀下留……”话未说完就见刀光顿闪,咔哧一声剁了下去。
宋衷一声惨叫把眼一闭,却未感到丝毫痛楚,睁眼再看——原来刀尖擦着自己耳根子插在地上。
刘备生气归生气,心里却不糊涂,起身喘了口粗气:“杀了你也难消心头之恨。似你这等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辈,我还嫌你脏了我的刀呢!滚!”
“谢将军不杀之恩……”宋衷也顾不名士得做派了,连滚带爬往外跑;到了外面颤颤巍巍半天才跨上马,也不管手下随从,抖动缰绳飞一般逃出樊城。
刘备气哼哼往榻上一坐:“事到临头才说话,还不如不告诉我,独抗曹贼壮烈战死也比这滋味好!”
诸葛亮已想清楚:“说早了恐咱兵犯襄阳,说晚了又怕咱与曹军冲突,得罪曹操他们日后不好交代。派宋衷来报讯,就是算准了咱们不敢杀害贤士。这都是谋划好的。”
“蒯异度老奸巨猾!”刘备恨得咬牙切齿。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诸葛亮二目炯炯表情凝重,“樊城乃弹丸之地,又孤悬汉水以北,曹军一到必败无疑,得尽快转移!”
“先生真给我面子,什么转移?不就是逃命嘛!”刘备半生奔忙坎坷极多,遭打击也习惯了,忿恨了片刻又已坦然,“把大家召集起来商量一下,看看还能往哪儿逃。”
不一会儿工夫,关羽、张飞、赵云、陈到、糜芳等将与诸葛亮、刘琰、糜竺、孙乾、简雍等谋士齐聚一室,生死关头但求同心同德,刘备甚至允许魏延、薛永、士仁等下级军官也参加会晤,还包括他前些年认的一个义子刘封。情况紧急来不及长篇大论,经过紧急商议,出现两种意见:
刘琦占据江夏之地,麾下水陆兵马一万有余,而且他已经与刘琮决裂,为今之计可以顺汉水东撤夏口,与刘琦兵合一处共御曹操。去那里的最大好处是便捷,走水路也安全,即便曹操赶到樊城,没有船也追之不及。
另一个地方是长江沿岸的江陵。荆州的辎重粮草大多屯在那里,而且泊有不少战船。如果能占据江陵抢到物资,不但能武装更多军队,还可切断南北荆州的联系,扼制曹操的势头。但好处越大风险越大,从樊城南下江陵要走五百里,这一路尽是沼泽、山岳、河汊。刘备的部队不多,算上刚从新野转移来的也还不到两万。倘若曹操闻知消息追击于后,情势万分凶险。
又是两难抉择,刘备决定取其后者:“无论江夏、江陵都是权宜之计,即便顺利达到也仅是逃得活命,如何抗拒曹操才是症结所在。江夏毕竟在刘琦手中,咱们去了不过兵合一处;若为日后抗曹着想,拿下江陵便多一份实力。再说南下渡河先过襄阳,倘能见到刘琮劝其回心转意,趁曹操大意之时予以突袭也可扭转局面。”其实他自己都觉这想法有点儿天真,但事到如今再渺茫的机会也要尝试。
商议妥当马上行动,樊城所有兵马立即开拔,将士们乱乱哄哄还未及登船,徐庶回来了,不但带来了众将家眷,还有一群自愿相随的百姓。刘备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军中夹杂的百姓太多了。他们有自愿投军保卫家乡的,但更多是南阳逃难而来,阖家带口扶老携幼。要远奔江陵,带着这些人怎么快得了?
果然,渡河伊始就出问题了。本来关羽统带的船只就不多,士兵和辎重尚要往返数次才能渡完,现在又添了这么多百姓。有些人逃难恨不得连房子都搬走,米缸、铺盖卷、顶门杠,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孩子哭大人闹,汉水两岸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刘琰陪刘备先行渡河,看着混乱景象,不禁焦急道:“如此磨磨蹭蹭,何日能到江陵?咱们不能带百姓走!”
刘备心下矛盾——带着百姓有利有弊,到江陵后要武装更多军队,难民就是最便利的兵源;可这些难民良莠不齐,老弱妇孺不但打不了仗还会拖累队伍。可这一时半会儿哪能分得清楚?他思虑半晌,最后决定:“先把他们渡过汉水,愿意跟咱走的带着,不愿意的留在襄阳,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众将及家眷渡完,刘备不再等候,留下关羽继续转运百姓,自己率领两千精兵奔至襄阳城下。但见四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甲士密布,旌旗招展,强弓硬弩预备妥当。宋衷一回来,这边就做好准备了。
刘备见此情景甚是寒心——一则为自己谋划不周未能夺取襄阳;二来倒也为刘表叫屈,机关算尽防人一世,想不到尸骨未寒蒯蔡就拿他地盘送了人情。局势未明刘备不敢贸然靠前,提了口气放声喊道:“城上兄弟替我禀报一声,末将刘备求见镇南将军!”
话音刚落就见门楼上闪出员小将,气势汹汹耀武扬威:“大耳贼!你死到临头,难道还想赚取襄阳吗?”
刘备认出是张允,知他是蒯蔡一党,恨得牙根痒痒却不能翻脸,强压怒火道:“张将军莫要误会,我有一言需上达主公。”
张允一阵冷笑:“你反复无常妖言惑众,休想再见我家主公!识相的话赶紧走吧!”
刘备听他坦言“我家主公”,俨然已不把自己当荆州之将,怒气已顶到了嗓子眼,打马扬鞭来到护城河边:“姓张的!你若疑我欲夺襄阳,何不放箭射我?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告知主公,这不单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荆州上下所有军民百姓!”
张允色厉内荏,被他大义凛然的气魄震住了,竟不敢传令放箭,犹犹豫豫道:“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魏延、刘封等小将唯恐城上突施暗算,赶紧领兵涌过来,把刘备护在垓心。刘备朝上嚷道:“昔日刘荆州单骑赴任,诛苏代,杀贝羽,抗袁术,战曹操,收纳避难贤才,厚待豪杰之士,殚精竭虑受尽辛劳才打下这片基业。你等身受托国之任,当此危难之际该齐心协力共御外敌,岂能背信弃义献家邦于他人?”刘备虽然几易其主,毕竟生性桀骜胸怀壮志,这几句乃是由衷之言,故而慷慨激昂情真意切,“若以末将之意,当请主公与大公子重归于好,兄弟合力共据江沔,咱们这些将领身先士卒竭力而战,荆州还可保全。敌人远道而来必不能久,若能东结孙权,西联刘璋,豪杰之兵齐会荆楚共击曹贼,天下之事尚未可知也!如此不战而降,何颜面对故去先主,何颜面对三军将士,又何颜面对荆襄九郡的父老乡亲……”
城上士卒也都是荆州人,这些天变故甚多他们也预感到有事儿,但只是遵令而行并不多问,直到现在才明白张允这伙人原来要降曹,立时乱哄哄议论开了。张允眼见军心不稳,不敢让刘备再讲下去,喝止道:“住口!曹操乃是当朝丞相,代天子征四方,降之未为不正。你本曹营叛将,自知不保,颠倒是非蛊惑人心!速速给我离开,再要多言本将军不客气了。”
刘备骂道:“宵小竖子不足与谋!我要见少主!”
“主公岂能见你?”张允大吼道,“我念在同僚之情才放你走,若再不走我便放开吊桥出城一战,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其实这是威吓之语,城中是有些兵马,他却不敢出来争斗——只因调将密令发出后有几路将校拒不服从,其中文聘拥兵数千,就屯驻在襄阳东北十余里外,音讯不通未知敌友,倘与刘备串通一气,趁两军交战之际袭入城内,立时祸不可解。哪敢随便开门?
正在这时又闻人声鼎沸,渡过汉水的百姓一窝蜂涌到护城河边,男女老少嘈杂嚷着:“快开城门啊……放我们进去……曹兵就快杀来了……”他们还不知刘琮降曹,以为襄阳可以躲避曹军呢!
“安静!安静!”张允扯着嗓门嚷了几声,却被淹没在一片混乱中;再抬眼瞭望,难民越聚越多,黑压压看不到边,都朝城边涌来,有的跪倒在地哀哀恳求,有的朝上喝骂嚷着开门。张允已六神无主,仓促间胡乱传令:“放箭!快放箭!”士兵犹豫了一阵,还是不敢违命——梆子响起乱箭齐发,飞蝗般的箭雨顷刻而下,朝着无辜平民射去。
百姓一阵大乱,有的被射死,有的四散奔逃,还有不少正往前挤,糊里糊涂被冲倒在地,自相践踏死伤一片,哀号之声响彻连天,情状惨不可言。就连刘备等人都被人潮卷了进去,推搡半天才站住脚,再看左右百姓散了一大半,只有少数精壮的汉子还硬挺在他身边。张允眼见射箭有效,又要传第二道令,忽闻身后一声断喝:“住手!”张允回头一看,原来是蒯越,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蒯越来到墙边拱手施礼:“玄德公,别来无恙。”蒯氏在荆州素有贤名,百姓依稀识得,见他出现在城楼,嘈杂的声音渐渐安息下来。
刘备心头虽恨,却不好失了礼仪,也客套道:“原来是蒯大人,末将要见少主。”
“正是主公派我来的。”蒯越手捻须髯,“主公命我转告您,天下荒乱已久,生灵身在水火,请玄德公以苍生为念,早息干戈归顺天命,以免黎民百姓再遭涂炭。只要您肯解甲归降,曹公那里自有我们替您美言,一定能保将军性命无碍。”这便是宁与外敌,不与家奴,曹操来了尚可保全富贵,倘若刘备掌权,蒯蔡之流欲求富家翁而不得。
刘备见他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心里凉透了——看来刘琮君臣已有共识,降曹之事无可挽回,只有继续南逃了。想至此要说两句场面话带兵离开,却听身边百姓朝上喊道:“蒯公救救我等,曹兵要来了,快开城门!”这些草民既不知刘琮降曹,也不明白为何不开城门,满心以为刘备、刘琮是一回事,只想尽快逃到安全之地。
蒯越一阵蹙眉,提高嗓门道:“少安毋躁!诸位父老乡亲,不要惊慌!主公已决定归顺许都朝廷,请大家回转家乡各安己业。回不去的暂且坐在原地,待刘将军走后我会打开城门放你们进来……”
他话未说完,下面有人问道:“归顺什么朝廷?哪来的朝廷?”刘表治荆襄二十载,不啻为土皇帝,从不向百姓宣扬许都之政,许多人都不晓得天下尚有朝廷。
蒯越耐心解释:“朝廷……就是曹丞相!曹公!”见城下还是一片懵懂,索性直言,“就是曹操!”
“曹操”二字出口,下面又一阵大乱——荆州素来与北方为敌,所属官吏也诬曹操为贼,说他屠戮百姓暴行累累;现在猛然又要归顺曹操,这个弯转得太急太快,百姓岂能接受?
有人哀号道:“不能降曹,听说此贼最好屠城,把徐州百姓都杀光了,还在官渡活埋了七十万人,蒯公降曹难道不顾我们死活吗?”曹操是在徐州屠过城,但事出有因,也不至于都杀光;官渡坑杀袁军其实是七万,怎么可能是七十万?多年来荆州官员向百姓灌输的都是曹操如何恐怖,再加上以讹传讹道听途说,才出现那么大差距!
还有个老汉嚷着:“万万不可降曹,他治下百姓都要交五成以上重赋,我一把年纪了,宁死也不受那罪!”所谓交五成以上重赋其实是指屯民,与拥有户籍的普通农户无关。但曹操的屯田区都在豫州和淮南,所以荆州百姓就近看到的都是五成以上赋税,也就想当然认为这是一贯之法。至于冀州仅收四升田赋,他们却根本不知道。统治者宣扬是非但以自身利益为准,何尝把事实真相告诉百姓?殊不知事到临头需要求变之时就要自食恶果啦!
屠杀无辜,苛政重赋,这两条理由一喊出,百姓立时群起响应,吵吵嚷嚷如同开锅:“你们这些当官的管不管我们穷人死活?”“不能降曹啊,咱们快逃吧!”“襄阳不能进了,咱跟着刘将军走吧!”“老天开眼,可怜可怜我们穷人吧……”
其实所有人各安其家静候改旗易帜,什么错差都不会发生,曹操岂能无故害人?饶是蒯越满腹良谋,面对激愤的百姓也解释不清了,嗓子都喊哑了,急得汗流浃背。就在这时又听“轰隆”一声巨响——襄阳吊桥落下,城门打开了。
“有人杀关落锁!”蒯越浑身的血仿佛被抽干了,要是刘备趁乱杀进来就危险了,此刻再不管黎民死活,“放箭!速速放箭!”张允更不敢怠慢,匆忙下城调兵。所幸围在外面的大多是百姓,闻听放箭顶着东西四下乱窜,没人敢往城里闯。刘备也吓了一跳,带着亲兵拨马便逃——他还以为城里发兵来打他呢!
这一变故事出突然,城上城下全乱了。刘备跑了一阵,忽听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自己,回头观看,冲出城来的不是守城军兵,而是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有布衣百姓,有头戴武弁的士人,还有皂吏杂役,为首之人身披铠甲,手持佩剑,正是荆州从事伊籍。
刘备立刻勒马,伊籍奔到近前,也顾不上施礼了,气喘嘘嘘道:“刘荆州既死,在下从今往后就追随您啦!望玄德公收留!”
“好!好!”刘备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投奔自己,激动不已。
“不光是我,”伊籍漫指身后人群,“他们都愿意追随您。”
伊籍坚决反对降曹,却拗不过蒯越等人,又被困在城中逃不出。他便私下串联了一帮官职较低的从事杂吏,准备杀出城去,无奈防备森严不能得手。今日刘备带着百姓在外喊嚷,城内也人心惶惶,伊籍趁此良机杀死守门士兵,放落吊桥逃出来。他这一逃不少寒族官吏、少壮将佐、冗从杂役也跟着跑了出来——这些人与降曹派大不相同,或是受豪族排挤心怀不满,或是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或是想建功立业改换门庭,大半是原本不得志想趁乱赌一把的人。
刘备望着源源不断涌出的人流,精神为之一振,身边刘封、魏延等人都道:“襄阳已乱,何不发动人马夺取此城?”
刘备摇了摇头:“刘荆州临终托我以遗孤,安能背信弃义夺他父子城池?咱们还是走吧。”话说得漂亮,其实他并非不想而是不能。且不论蒯蔡两家尚有兵马,即便侥幸拿下襄阳,又如何抵御接踵而至的曹操?此乃死地也。
襄阳守军慌了一阵渐渐沉住气。张允领兵来到城门下,连杀数十人才止住出逃的洪流,却不敢追击刘备、伊籍,仓皇退回城中,二次闭门扯起吊桥——一场动乱总算平息,蒯越伏在城头大口喘息,真有劫后余生之感。
喧闹慢慢散去,只剩下一片百姓尸骸,家什杂物丢得满地都是,护城河已被鲜血染红。刘备遥望城楼叹了口气,又高声喊道:“蒯越、张允!你等挟持少主,卖国求荣,残害无辜。我刘备绝不与你们同流合污!只要我还有三寸气在,定与曹贼周旋到底!”扔下这两句漂亮话,便领着伊籍等人向东撤去,与渡江的大部队汇合。
这一路到处是逃散的百姓,还有不少身受重伤伏地不起,呜呜的哭声绵延不绝,闹得人心情沉闷。刘备唉声叹气行了一阵,抬头观望——前方山岭间显出一陵,高有一丈七尺,占地约有一亩,封土前的墓碑还是新立的,正是刘表之墓。
刘表虽胸无大略,但在荆州这些年也算宽政爱民,故而百姓还很怀念他,如今“曹贼”要来接管荆州,受了委屈的百姓纷纷跑来哭诉。诸葛亮、张飞集结好军队,赵云、陈到护卫着家眷,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刘备到来赶忙催他启程。刘备却摇摇头,下马踱至刘表陵前,深深拜了一拜——说来也奇怪,刘表在世时刘备未曾觉他有多英明,甚至还想夺他的地盘;可等他死了,才知原来他是庇护自己的参天大树,只有他在,荆州才不至于落入曹操之手。
连刘备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动了真情,还是受了委屈,竟落了几滴眼泪,难过了好久才转身上马,可再想走却走不了了。
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朝这边聚拢来,把刘备等人围了个严实,有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将军行行好,带我们一起走吧……”他们畏惧曹操,拿刘备当了救世主。有一个出来说话的,其他人也跟着响应,转眼间漫山遍野跪倒一大片,几乎所有人都想跟着刘备逃命。仿佛只
有跟着刘备才能逃脱劫数,有的人上前抓住刘备、诸葛亮等人缰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撒手。
哀求声、痛哭声、赞扬声不绝于耳,刘备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辗转半生从未有这么多人愿意追随自己,百姓加入乃是人心所向,抗曹大有所为。忧的是这些百姓良莠不齐,老幼妇孺占了一半,还带着许多家什牲口,岂不拖累行军?
徐庶婉言劝开身边两个百姓,对刘备耳语道:“为今之计宜速行保江陵,今虽拥大众披甲者少,若曹操兵至何以据之?不能带这些百姓。”
刘备没有回答,兀自环顾百姓,望着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只觉胸中已被豪气填满,霎时迸发起一阵英雄情怀,正义凛然大声喊道:“既然荆襄百姓不弃刘备,备安忍弃你们于不顾?大家收拾东西都跟我走!”
“多谢将军大恩……”老百姓齐声呼唤,牵牲口的牵牲口,套车的套车,背包袱的背包袱,所有人都以为找到了救星,殊不知已踏上一条更为凶险之路。
徐庶连连叫苦:“主公误事矣!”
刘备却一脸决然:“夫济大事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我何忍弃去!曹操挟天子,灭袁绍占尽天时,我唯有以人和而抗之。”
徐庶被这大道理驳得哑口无言,诸葛亮也满面忧虑:“主公颠沛险难不失信义,可钦可敬。不过……不过……唉……”刘备把调子定得那么高,面对这么多百姓也不能出尔反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刘备还留了个心眼,凑到二人身旁低声吩咐:“我也知此去凶险,可叫关羽督率船只,领那一万水军先往江夏,设法调刘琦麾下所有船只都到汉水沿岸接应咱们。能逃到江陵固然最好,若行军缓慢曹军将至,咱就转而登船改奔江夏,也可逃得一时。你们秘密去办,不要走露风声。”说罢他提口气,强做轻松之态,融入百姓之中安慰老幼去了。
诸葛亮、徐庶还是忧心忡忡——即便有此准备也难保万无一失,数万军民蜿蜒于途,还有家眷车辆和粮草辎重,万一敌人突然追到,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将是灭顶之灾。这简直是一场赌博!
襄阳易主
该走的走了,该来的也来了。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亲率的先锋部队涉过汉水,抵达襄阳城下。
虽然嘴上天天喊着荆襄之地不战而定,但是当刘琮真的遣使投降之时,曹操却有点儿不敢相信。在他看来至少也要兵至汉水,摆出雄伟阵势,荆州群臣才会考虑投降。所以当曹操得知刘表已死、刘琮请降的消息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找曾在荆州寄居的楼圭,询问真伪。楼圭笑他多虑:“天下扰攘各贪王命以自重,刘表父子素以名流自居,更看重这一套。如今他把白旄使节送来,必是诚心归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操这才相信荆州果真投降,也从而得出个结论——天下归一的大趋势已不可逆转,以后的战事比预想的更容易。
曾经被刘表视为毕生荣耀的襄阳城四门大开,毫不设防地暴露在曹军面前,所有士兵都已放下武器出屯城外。章陵太守蒯越、治中从事邓羲带领阖城官员出来迎接,所有人都已脱去孝服换上新衣,笑容可掬地朝拜新主人。他们如此兴奋,如此虔诚,仿佛自己本来就该是曹操的人,早把尸骨未寒的刘表忘得干干净净。唯有刘琮、刘修兄弟欲哭无泪地跪在道边,手捧着荆州牧、镇南将军的印绶,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曹操骑在马上傲视着一切,俨然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只是挥挥手示意主薄温恢把印玺收了,便带领部下打马扬鞭奔向城门。可当他奔到迎接的人群边,忽然勒缰下马,搀起一位须发苍苍的官吏:“哈哈!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耳!”
蒯越颇感意外:“时隔二十余年,丞相还认得我?”
曹操抓住他手,很是亲近:“当年何进幕府的西曹掾,故旧之人焉能忘了?”荀攸、许攸、楼圭也纷纷下马,一口一个“蒯西曹”,叫得格外亲切。
蒯越眼见都是老熟人,分外感慨——想当年他在幕府当西曹掾,府内人事调度皆经他手,那时天下名士听之委任,何等风光?现如今人家身居高位,自己却成了“卖主求荣”之徒,又何等惨然?想至此连连摇头:“惭愧惭愧……”
“何愧之有?你是老夫的功臣,若非你居中调度,荆襄之地岂能唾手而得?”
事实确是如此,刘表新丧人心不稳,刘备、刘琦拥兵虎视,虽欲奉土降敌也非易事。曹操这话本是出于一片善意,可蒯越听来却带着几分苦涩:“惭愧惭愧……”除了这两个字,他还能说什么呢?
“德珪何在?”曹操最想见的还是蔡瑁。
蒯越更显尴尬,闪烁其词道:“德珪身体欠佳,这些天一直在家休养,未能迎接丞相,还请见谅。”
真病假病?曹操愣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走走走,咱们携手揽腕一同进城。”蒯越不敢以故旧自居,想要推辞,手腕却被他抓得死死的,只得低着头恭恭敬敬陪在身边。曹操走至护城河边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城楼狂笑不已。
“阿瞒兄,你笑什么?”跟在身后的许攸不禁发问。
“笑此地故人甚多。”曹操手指城楼,“你看看,这城楼上镌刻的‘襄阳’二字是何人笔法?”
许攸瞧了瞧那工整的篆字,禁不住也笑了——这不是梁鹄梁孟皇那老货的笔迹吗?昔日曹操未得志时过府拜望被其拒之门外,想不到也躲到荆州了,这可真算是报应。
蒯越并不知晓这段往事:“丞相莫非与梁孟皇有旧?如今他就住在城西,不妨召来一叙。”
“唉……是有些朋友要叙叙旧了。”曹操又想到了王儁,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句,带领众人进了城门。诸谋士、将官紧随其后,荆州群僚则很识趣地排在了曹营中人的后面;至于刘琮兄弟,早被裹挟在一群士兵当中。
镇南将军府虽没有邺城幕府宽阔,却也小巧精致古香古色,透着刘表的那种儒雅气质。这里甚至还有大量的书画珍宝、经籍藏书,是乱世中极为难得的文化财富。不过娇柔的文化抵不过金戈铁马,如今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曹操了。他安忍稳坐大堂之上,而刘表的儿子们却只能在下面听候发落。刘琮毕竟主动归降,曹操也得拿出肚量,宣布以往割据自守,勾结袁绍,僭越祭天,抵抗王师等罪既往不咎,荆州吏民与之更始。封刘琮为列侯,改任青州刺史,即日登程赴任;赠其弟刘修为孝廉,携家眷迁居邺城。
这番安排是事先与荀攸、许攸、楼圭等人商议好的。刘氏在荆州近二十载,即便本身已无野心,也难保日后有人打着他们的旗号拥兵造反,刘备拉拢刘琦不就是例子吗?所以不能让刘琮留在荆州。选择青州也有深意,青州是划给臧霸、孙观等将自治的,刘琮即便到任也毫无实权。至于将刘修迁居邺城,其实就是人质。
刘琮闻听即日登程,立时傻了眼:“罪臣既献土顺天,就当听凭处置,本不敢多求。然先父刚刚亡故,请守陵墓以待周年。”
曹操却道:“大礼不辞小让,大孝不拘小节。你归顺朝廷也算给令尊挽回忠臣之名,何必还要守陵,循此愚忠愚孝?但去无妨。”
刘琮生于荆襄长于荆襄,父母皆葬于荆襄,自然不愿意离开,又请求道:“青州路远,请丞相更易官职。我愿留在荆州,哪怕当一个小小的从事也可……”
曹操不待他说完便咄咄道:“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我乃当朝丞相,代天子任免百官,岂可随意变更?荆楚之地兵戈未休,你兄长还占据江夏不肯归降,你滞留此间多有不便,还是离开为妙。”
刘琮是在文人堆里长大的,又是贵公子,何曾屈于人下?见曹操面露愠色,早吓得哭哭涕涕,跪地央求道:“曹丞相……我不愿为官,情愿闲居故土永守父母陵寝……”
“故土?”曹操笑了,“荆襄之地岂是使君故土?谁不知刘景升乃山阳高平的名士?你即便要归故土,回的也只能是兖州。速速启程不可多言!”
刘琮听罢潸然泪下——生在荆襄长在荆襄,今日家乡反变异乡。至于他那庶弟刘修胆子更小了,就知道抹眼泪。曹操早就不耐烦了,干脆直接吩咐亲兵:“去帮刘使君收拾行囊之物,立刻送他登程。”众亲兵一拥而上,生生将刘琮拖了出去;刘修眼见兄弟分别,上去欲追却被甲士拦腰抱住,送回后堂了。
蒯越在刘表面前立誓保全其子,一见此景赶忙上堂跪倒:“恳请丞相念在献土之功宽待一二。”说罢仓皇叩首。
曹操笑道:“异度何须紧张?刘景升一代名士,老夫岂能谋害其子?即便不念刘表之名,还需看在蔡家的面上。我不过是叫他们离开荆州,别无他意。来日家眷迁居邺城,府里一应财货之物任由带走,以后还会另有关照,你大可放心。”
蒯越见他言辞真切,这才心中稍安,又欲引荐群僚,却被曹操拦住:“封官之事不忙,当早定军务大事。刘琦膏粱子弟不足为虑,却不知刘备逃亡何方?”徐州之叛,玉带诏之事他始终铭记,怎能便宜刘备?
“荆州粮草、辎重皆屯江陵,又是贯通江南之要道,刘备此去必奔江陵。”
“何不早言!”曹操立刻警觉起来,“走了几日?”
“已有十余日。”蒯越却不着急,“属下已收到军报,刘备所部裹挟百姓近十万,每日行军不过十余里,此去江陵五百里,他至今尚不及一半。我已派人通报江陵守军严加防备,明公大军聚齐再追不迟。”
“虽有防备,也恐夜长梦多……”昔日徐州之乱短短数日刘备就聚起了几万人,官渡之战又在汝南勾结刘辟、龚都作乱,因而曹操深知他的煽动能力,马上吩咐,“曹纯、韩浩、史涣!”
“诺。”虎豹骑都督曹纯、中护军韩浩、中领军史涣出列听令。
“江陵辎重不可有失,你等即刻领兵追击刘备、抢占江陵。”
“啊?”三人面面相觑,曹纯道,“我等领兵皆去,主公谁来保护?”曹操是轻兵赶来接收襄阳的,故而只带着一万多兵,若中军精锐和虎豹骑都派出去,万一这边出了乱子怎么办?
曹操却道:“无碍,乐进等部不日将至,足可护我周全。再者蒯公等人皆我旧友,不会有闪失。”说罢朝蒯越欣然一笑,以示信任。
韩浩又道:“初到荆州道路不熟,还需本乡之将指引道路。”
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曹操未及问蒯越,堂下就有人主动请缨:“末将张允愿意引路。”
曹操知道张允是刘表的外甥,见他个子不高,中等身体,长得倒挺俊俏,却满面堆笑,不像个能征惯战之人,恐其不能胜任,却不好阻他这番热忱:“将军勇气可嘉,就命你……”
话未说完又听外面一阵噪杂,许褚、邓展等人推搡着一员被绑的将官来到院中。此人身高九尺,膀阔腰圆,一张黑油油的脸庞,虬髯虎目,鼻若悬胆,阔口咧腮——一看就是员勇将。
许褚气哼哼禀奏:“荆州各部将官皆在城中受降,唯有这厮占据军营拒不交兵,动了丞相府大令才把他调进城来。请主公发落!”
曹操不怒反喜:“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那将官垂头丧气拒不回答,张允却抢着道:“此人姓文名聘,字仲业,乃是南阳人。我等商议归降之际,所有将领都愿顺从,唯独他拥兵在外不肯入城,实在可恨!请丞相重重发落。”文聘被众人推至堂上,却立而不跪,耷拉着大脑袋唉声叹气。左右亲兵齐喝:“既见丞相,为何不跪!”
“哎,莫要难为文将军。”曹操凑到他身前上下打量,愈觉此人孔武有力,却一脸凄然的神情,不禁相问,“荆州众将皆降,将军近在咫尺为何姗姗来迟?”
文聘未及开口虎目带泪:“既不能辅弼刘荆州以奉国家,又不能帮助少主抵御外敌。襄阳已归降,我却还想着据守汉川抗争王师,但求生不负于孤弱,死无愧于地下。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说到这儿他一阵哽咽,“亡国之将悲痛惭愧,还有何脸面来见新主?”这九尺高的汉子话说一半唏嘘不已,既而竟顿足痛哭起来,哀号之声震得屋瓦直颤。
“住口!”张允一阵冷笑,“丞相面前岂可失礼?”
“你住口!”曹操反诘道,“同为荆州之将,人家知道惭愧,你又知道吗?”
“是是是。”张允被他问得满面通红退至一旁。
“此真忠臣也!”曹操由衷感叹,亲自为文聘解开绑绳,“荆州虽已易主,老夫必厚待此间百姓,若将军不弃,可否助我共谋大事?”说罢抱拳一揖。
当朝丞相给一罪将施礼,文聘眼泪都惊回去了,瞪着一双虎目:“末将何德何能,岂敢……”
曹操越发恭敬:“将军德才兼备。老夫欲定天下久矣,岂能与义士交臂而失之?将军若能似辅保刘荆州一样辅保我,上可除天下之危难,中可救百姓脱战乱,下可求功名富贵于朝堂,未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这……”文聘不知说什么好了。刘表当初是很看重他,但刘表毕竟是文人,从不会如此青睐一个武夫。曹操却能以丞相之尊折节下士,搞得文聘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曹操见他脸色转红,再接再厉道:“将军莫迟疑,您麾下兵马依旧由您调遣,老夫一兵不夺,还会追加辎重、粮草。荆州之兵自然要靠您这样荆州勇士来带,还有什么要求将军但言无妨。”
文聘再也听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败军之将何敢多言?蒙丞相错爱,末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好!”曹操二次相搀,“目下正有一桩紧急军务劳烦将军,未知将军可否……”
“我去!”文聘抢着答应。蒯越看得目瞪口呆——玩兵的终究斗不过玩人的,曹孟德不愧是玩人的高手,三言两语便把文聘拿下了,刘表父子若能如此屈尊武人,荆州何至于有今天?
曹操不再客套,正色传令:“文将军,老夫暂时任命你为中郎将,且归中军调遣。今有刘备逃窜江陵,你速率本部精锐骑兵带路追袭,事成之后老夫另有封赏。”
“末将遵命!”
史涣见主公这么容易就捡个先锋,甚觉可笑,戏谑道:“文将军,我们中军之人骑的都是幽州好马。你这引路的可得比我们快,用不用我拨你几十匹快马?”
文聘把眼一瞪:“你们这些北方佬有什么了不起?我人不输给你,马也不输给你,咱们走着瞧!”
“走!”四员将说说道道出去点兵。
曹操见他们去了才觉安心:“明日大军一到,立刻率部随后接应,绝不能让刘备抢到辎重。我有些私事要出去,城中诸事请军师代劳。”
许褚、邓展忙凑过来:“初至此地人心难测,我等保护主公!”
“不必了。”曹操摆了摆手,“我去探望个老朋友,你们拿刀动杖反而有碍。”
许褚平素不多言,可今天也管不住嘴了:“什么人还需主公亲往探望?”
曹操故弄玄虚:“我这朋友可厉害,他不到咱军中,咱们只能算得了半个荆州。如今他在家里装病不出,老夫当然要亲自走一趟。”说罢朝许攸、楼圭挤挤眼,二人不禁掩口而笑。